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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未散,火光却更盛。那第二问悬于残卷之上,字迹如刀刻石,一笔一划皆带着千钧之重:“你为谁行医?”
风停在唇边,连灰烬都忘了飘落。
守典真人十指紧扣,胸前封典印幽光暴涨,仿佛要将这一问连同答者一同镇压于无声之中。
识海风暴再度翻涌,比先前更烈——这一次,不是幻象,而是实打实的神魂碾压,如万针穿脑,似烈火焚心。
云知夏踉跄一步,膝盖微沉,额角瞬间沁出血珠,顺着眉骨滑下,混着冷汗滴入衣领。
她眼前炸开无数光影:前世实验室爆炸的轰鸣刺耳欲聋,玻璃碎片飞溅中,师兄冷笑的脸在火光里扭曲;原主临死前颤抖的手指抓着床榻,一碗黑药泼洒在锦被上,腥臭扑鼻;北境雪原上,百姓跪成一片,对着她立下的医碑叩首,额头染血……
可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药聋僧身上。
那个三十年不开口的男人,破袍沾泥,瘦骨嶙峋,像一截被遗忘在荒野的枯木。
他曾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只因拒绝开具一张“温补方”——实则为慢性毒引——便被削籍逐出,割舌示儆。
可他宁哑不从,宁死不写害人之方。
他听不见人语,却能听见病痛的**;他说不出话来,却用三十年沉默守住了医者的底线。
此刻,他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石像断首处,浑身剧烈颤抖,像是有千万根针自地脉深处扎进灵魂。
忽然间,他猛地抬头,双目暴睁,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长啸——
那不是人声,是困兽挣脱铁链的嘶吼,是冰河裂开第一道缝隙的轰鸣!
“我……能说了!”他嘶哑地哭喊,声音破碎不堪,却字字清晰,“我听见了……三百里外!南岭脚下的寨子里,有个孩子在发烧……他在哭……他快不行了!”
众人骇然。
三百里之外,一个垂危幼童的哭声,竟穿透山林、越过江河,直抵此地?
这已非耳力所能及,而是……心感!
墨三十二瞳孔骤缩,七窍仍有血丝渗出,却仍强撑着站定在云知夏身前,以残破之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他咬牙运转暗卫秘传“断识阵”,硬生生将第二波识海冲击扛下,脊背弓如弯月,口中溢出黑血。
“主上……再撑一下……”他低吼,声音几近呜咽。
而血典童更是疯了一般扑向石像,将整张脸死死贴在那断裂的颈部断面,嘶声大喊:“它在喊!它在催!‘快答完’!它说时间不多了,再不完成九问,真意将永坠深渊!”
火焰跳动,第三问缓缓浮现,字未成形,已有悲悯之意弥漫四野:
“你可愿代病者痛?”
空气凝滞。
这一问,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生死之誓。
代人受苦,以己身为皿,承百病之毒——这不是医术,是献祭。
云知夏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北境断瘟脉那一夜。
万里冰封,疫气如黑雾弥漫,百姓日毙千人。
她没有解药,唯有孤注一掷——以自身经络为引,将百万病气尽数吸入体内,用肉身封住瘟源。
那一夜,她的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血液沸腾如浆,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纹,整整七日不曾合眼,靠一口意志吊命不死。
她也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医者:西域采药人坠崖只为取一味活血草;江南女医为查痘疫真相,主动染病记录症状,最终焚身灭迹;还有沈家废墟里,那位老药师至死攥着半张未完成的解毒方……
他们不是神,却做了神该做的事。
她睁开眼,指尖再度划过掌心,鲜血淋漓。
“我愿。”
两字出口,轻如叹息,却重若山崩。
血珠滴入幽蓝火焰,刹那间,天地变色——
南疆三十六村,正在高热抽搐的疫病患者齐齐打了个寒颤,体内盘踞已久的黑气如遭无形之手抽出,化作缕缕黑烟自七窍升腾,转瞬被夜风吹散。
一名正在施针的盲医忽然浑身剧震,手中银针落地,瞪大双眼望着虚空,颤声道:“我……我‘看’到了……患者的肺腑之中,气血如光河流转……那是……那是病灶的位置!”
奇迹降临,无声无息。
而在药墟中央,云知夏的身影微微晃了晃,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她确实感觉到了——那些原本属于病人的灼痛、窒息、溃烂之感,正一丝丝回流至她的四肢百骸。
她咬牙支撑,不曾后退半步。
就在此刻,一直静立雾中的守典真人,双手忽然剧烈一颤。
他虽双目失明,可眉心却似有某种古老感知被悄然唤醒。
焚心诀仍在运转,可那股毁灭一切的杀意,却在不知不觉中减弱了一分。
因为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在那尊断裂的石像断首之处,随着云知夏每答一问,便有一缕极细的光丝悄然浮现,如同新生的血脉,缓缓延伸,缠绕,仿佛正连接着什么不可知的彼岸。
第一问后,一缕;
第二问后,又一缕;
如今第三问落定,第三缕光丝已然成型,微弱却坚定,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脉搏初动。
浓雾深处,火光如血。
守典真人十指松开的刹那,掌心残存的药香并未消散,反而逆风而起,在空中凝成一个古拙的“开”字,仿佛天地为之吐纳。
那字悬浮片刻,骤然炸裂,化作万千细碎光点,如星雨洒落焦土。
他双目虽盲,眉心却微微抽动,像是被某种久远的记忆刺穿了神魂。
他“看”得越来越清晰——那一缕缕自石像断首处延伸而出的光丝,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真实存在的脉络,如同初生的经络,正悄然连接着这座荒废千年的药墟与四野八荒的病痛之地。
每一根光丝颤动,便有远方某处沉疴微松,某位垂死之人呼吸一畅。
这……不是亵渎。
这是医道复苏。
他佝偻的身影在火光中剧烈一震,六十年来紧锁的心门,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曾以为守护典籍便是守住了医道真意,可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医道不在禁锢,而在流通;不在藏匿,而在救世。
药聋僧踉跄上前,破袍拖地,颤抖的手捧起一抔焦黑泥土,那是曾被焚毁的《天医卷》埋骨之所。
他仰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却坚定:“大人……您守了六十年的誓,或许……本就是错的。”
话音未落,第六问自残卷之上缓缓浮现,字迹由灰转金,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诘问之力:
“你可惧死于医道之前?”
风止,火静,连地底的哀鸣都暂停了一瞬。
云知夏立于火焰中央,白衣染血,唇色苍白,却忽然笑了。
那笑极轻,却如利刃出鞘,斩断所有迟疑。
“我早已死过一次。”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回荡在每个人耳中,“实验室爆炸时,我死在师兄的算计里;原主咽下毒药时,我死在权谋的尘埃中。可我回来了——不是为了活,是为了行医。”
她抬手抚过心口,那里跳动的已不止是心脏,还有无数病患的呼吸、哀嚎、期盼,交织成一座无形的山岳压在她肩上。
“我当然惧。”她一字一顿,目光如炬,“我惧痛,惧孤,惧无人理解,惧救不了所有人……但我更惧的,是明明能救,却因怯懦而袖手旁观!”
她猛然抬头,直视那高悬的第六问,声如惊雷:
“我惧,但——我不止步!”
话音落下,天地骤震!
整座药墟轰然抖动,石像自断首处迸发出璀璨金光,尘封千年的裂痕中,一块拳头大小的晶石缓缓浮出,悬于半空——那是一颗跳动的“心石”!
它通体剔透如琉璃,内里却流淌着暗红如血的光流,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低沉如鼓的心音,仿佛有百千医者之魂共奏一曲《济世长歌》。
血典童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泪水滚落:“它……在跳。它说,等到了……等到了那个敢直面死亡,仍不肯停步的人。”
墨三十二抹去嘴角黑血,望向女主背影,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敬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不再只是个医者——她是医道本身的回应者。
而就在这心石跃动、万籁俱寂之际,遥远南方的地平线上,一道乌云悄然汇聚。
那里,瘟疫正在村落间蔓延,蛊虫在暗夜中爬行,盲者无医,哑者无声,癫者被弃,痛者无药……
风,开始往北吹。
云知夏缓缓转身,望向那片黑暗深处。
她的目光,像一盏即将点燃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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