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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芯国际断供的冲击波尚未平息,生产线的彻底停摆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横亘在旭日通讯宽敞却死寂的新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降临前的压抑,员工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交谈声细若蚊蝇,眼神躲闪,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或者成为下一个被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抛下的人。颜旭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已经快一天了。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憔悴不堪的脸上。他面前摊着各种应急方案——寻找替代芯片供应商(性能差、价格高昂、验证周期漫长)、与客户协商延期(回应冷淡甚至强硬)、计算现有的现金还能支撑多久(数字触目惊心)。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绝壁。
门被轻轻敲响,没等颜旭回应,林浩天推门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焦躁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老颜,”林浩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我们得谈谈。”
颜旭从满桌的混乱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林浩天的状态不对,太冷静了,冷静得反常。
“谈什么?有找到新的芯片渠道了吗?”颜旭的声音沙哑干涩。
林浩天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个文件袋放在颜旭面前,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放置一件祭品。
“这是什么?”颜旭皱眉。
“这是我的辞职报告。”林浩天平静地说,目光却避开了颜旭的直视,“还有……部分核心销售和技术团队的集体请辞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颜旭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文件袋,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浩天,胸腔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背叛的预感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林浩天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迎上颜旭的目光,那目光里混杂着愧疚、决绝,以及一丝被现实压垮后的麻木。
“老颜,对不起。”林浩天开口,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后悔,“旭日……已经完了。通天集团不会给我们活路的。芯片断供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官司、更多的污蔑、更多的供应链卡脖子!我们撑不住的!对赌协议完成不了,鼎晖会拿走公司,我们到时候只会一无所有,甚至背上巨额债务!”
他指着那个文件袋:“这些兄弟,跟了我们这么久,不能跟着一起陪葬。他们也要养家糊口。我……我得给他们,也给我自己,找一条活路。”
“活路?”颜旭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所以,你选择了背叛?带着我们最核心的团队和客户资源,另立山头?这就是你找的活路?!”
林浩天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被更强的决心覆盖:“不是背叛!是止损!是现实!老颜,你醒醒吧!你的理想,你的技术,在通天集团那样的巨头面前,不堪一击!商业就是这么残酷!要么吃掉别人,要么被别人吃掉!”
他顿了顿,几乎是吼了出来:“而且,赵资本……鼎晖创投,他们已经决定,转而投资我的新公司——‘浩天科技’!”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颜旭的心脏。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原来如此!原来资本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他们旭日通讯撑不过去,就立刻扶持内部的“反叛者”,接收残余的优质资产(团队和客户),继续在这个赛道上布局!资本,从来没有忠诚可言,它只追逐利益和成功率!
颜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一起啃炒饼、睡办公室、在绝境中互相打气的兄弟,这个他无比信任、将市场和后方完全托付的伙伴,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恶心。
“滚。”颜旭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林浩天深深地看了颜旭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颜旭像一尊石雕,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他猛地伸手,抓过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粗暴地扯开。里面,是林浩天措辞公式化的辞职信,以及厚厚一叠签着熟悉名字的离职申请——几乎囊括了所有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销售骨干和几位关键的技术核心。那些名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发疯似的翻找着,终于在文件袋底部,找到了一张对折的、没有抬头的信纸。他认得,那是林浩天的笔迹。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比那些正式的辞职信更让他痛彻心扉:
“老颜:我敬重你的理想,但我更要赢。保重。浩天”
“赢?”颜旭看着这两个字,脸上扭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敬重他的理想,所以要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抽走他所有的基石,去追求自己的“赢”?
巨大的愤怒、被背叛的剧痛、以及深不见底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挥手,将桌上所有的文件、电脑、那架紫檀木算盘……统统扫落到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惊心动魄。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在一片狼藉中,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灯火通明的办公区外,隐约传来了收拾东西的窸窣声、低声道别的声音、以及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那是林浩天,带着旭日通讯几乎一半的精血和所有的客户资源,正在离去。
背叛,如同最寒冷的北风,吹灭了颜旭世界中最后的一丝光亮。至暗时刻,降临了。
林浩天和核心团队叛离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办公区空了大半,昔日的人声鼎沸被一种死寂的、坟墓般的冷清所取代。颜旭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试图稳定残局,联系每一个还能联系上的客户,安抚留守员工惶惶的人心,像一個试图堵住破裂堤坝的孤独纤夫,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不断涌来的绝望。
然而,命运的绞索,正在一步步收紧。
这天下午,阳光勉强透过厚重的玻璃幕墙,在空旷的办公区地板上投下几块苍白的光斑。颜旭正对着电脑,试图起草一份给剩余员工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的“稳定军心”的邮件,桌上的座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京华银行中关村支行”,他们的主要合作银行,也是那笔支撑他们度过最初难关、后来用于扩张的五百万元流动资金贷款的提供方。
颜旭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接起了电话:“喂,您好,我是颜旭。”
电话那头是他的客户经理,姓钱,之前因为旭日通讯业务发展顺利,没少来拜访,总是笑容满面,称兄道弟。但此刻,钱经理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意疏离的冰冷。
“颜总,您好。打扰了。”钱经理的语气没有任何寒暄,“根据我行贷后风险管理的相关规定,以及近期对贵公司经营状况的持续关注,我们注意到贵公司目前面临一些……嗯,重大的不确定性。包括但不限于核心供应商中断合作、重要管理层及团队离职、以及涉及的重大法律诉讼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在颜旭的痛处。
“鉴于上述情况,经我行风险管理委员会审议决定,”钱经理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件,“依据贷款合同第七条第三款关于‘借款人经营状况发生重大不利变化’的约定,我行正式通知贵公司:要求贵公司提前归还全部剩余贷款本金,共计人民币四百二十万元。还款期限为……十五个自然日。”
尽管早有预感,但“提前归还全部贷款”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颜旭耳边炸响。他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握不住话筒。
“钱经理!”颜旭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这……这太突然了!我们确实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我们正在积极解决!我们的资产、我们的订单……我们是有偿还能力的!只是需要时间周转!您看能不能……”
“颜总,我很理解您的心情。”钱经理打断他,语气依旧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但这是总行的风控决定,我无能为力。合同白纸黑字,条款写得很清楚。银行必须优先保障资金安全,控制风险敞口。请您理解并配合。”
“理解?配合?”一股血气直冲颜旭头顶,他几乎是在低吼,“钱经理,当初我们业务好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公司刚遇到点风浪,你们就要抽贷?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这就是你们银行说的支持中小企业?!”
电话那头的钱经理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一丝嘲讽般的“同情”:“颜总,商场就是这样。银行信贷,本质上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形势好的时候,大家都好。形势一旦逆转……抱歉,我们也要为自己的储户和股东负责。十五天,请务必准备好资金。否则,我们将不得不采取法律手段,申请冻结贵公司账户及资产。再见。”
“嘟…嘟…嘟…”忙音传来,像最终的丧钟。颜旭僵在原地,握着早已挂断的电话听筒,手臂微微颤抖。窗外,北京城在冬日下依旧繁华喧嚣,但他却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空荡胸腔里疯狂擂鼓的、绝望的回响。
抽贷。这就是金融世界的冷酷法则。在你顺风顺水时,它们慷慨地提供燃料,助你高飞;而一旦你显出颓势,遇到逆风,它们会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抽走你脚下所有的阶梯,生怕你坠落时溅起的泥点,弄脏了它们光鲜的鞋面。
银行信贷的顺周期性,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从不逆向调节,只会加速企业的死亡。
颜旭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死死地揪住。四百二十万!十五天!公司账面上那点可怜的现金,连支付下个月的工资和房租都岌岌可危,去哪里找四百二十万?去找王老三那种高利贷?那无异于饮鸩止渴,而且数额如此巨大,王老三也未必敢借。
他想起了德隆系崩塌前的景象,那些曾经庞大的帝国,很多时候并非死于主营业务,而是死于资金链的突然断裂,死于银行的集体抽贷和信任崩塌。他现在,正在亲身经历这种恐怖的、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
背叛,抽贷……内外交困,四面楚歌。他下意识地看向地面,那架紫檀木算盘还躺在之前被他扫落的文件堆里,算珠散落了几颗,孤零零地滚在角落。他曾经用它计算过成本利润,计算过信用链条,计算过增长模型……却从未算到,人心和资本,竟能冰冷残酷至此。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办公桌腿,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头彻尾的孤独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知道,旭日通讯这艘刚刚起航不久、曾一度充满希望的航船,不仅失去了舵手和船员,连最后的浮力,也正在被无情地抽走。沉没,似乎已是注定。
银行抽贷的最后通牒,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颜旭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钝痛。白日里,他强撑着处理各种烂摊子——安抚所剩无几的供应商,回复客户充满质疑甚至斥责的邮件,应付闻讯前来打探情况的各路人士。他必须表现得镇定,哪怕内心早已天崩地裂。他是这艘正在沉没的破船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船长。
当夜幕彻底笼罩城市,写字楼里其他公司的灯光次第熄灭,最后只剩下保安巡逻时手电筒晃过的光柱,颜旭才允许自己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懈。他没有开灯,独自一人走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办公区。
昔日拥挤热闹的格子间,如今大半空置,桌面上只剩下灰尘和偶尔遗漏的、无主的文具。林浩天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只剩下搬不走的沉重家具,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空气里残留着背叛和逃离的气息,冰冷刺骨。
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去看地上那片被他之前盛怒之下制造的狼藉。他径直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冬夜的北京,霓虹依旧闪烁,车流织成一条条光带,蜿蜒向无尽的远方。那是一个依旧鲜活、忙碌、充满生机的世界,却与他,与他一手创建的“旭日”,彻底隔绝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深海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碾碎。没有了林浩天插科打诨的“老颜”,没有了技术团队争论时的面红耳赤,没有了销售们汇报业绩时的意气风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堆冰冷的、不断贬值的资产,以及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他缓缓蹲下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将散落在地上的文件一张张捡起,将摔碎的茶杯瓷片小心地拢到一起。然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样冰冷而熟悉的东西——那架紫檀木算盘。框架已经开裂,几颗牛筋串着的算珠滚落在远处。
他小心翼翼地将算盘主体和散落的算珠都拾起来,放在桌上。他找来办公桌上那管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廉价的金鱼牌胶水,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不眠的微光,像一个修复古董的匠人,极其专注地、一点一点地,将开裂的木质框架粘合,将脱落的算珠,试图重新穿回磨损的牛筋线上。
胶水的气味有些刺鼻,粘稠的液体沾在他的手指上,冰凉而黏腻。这个过程缓慢而笨拙,需要极大的耐心。在这近乎仪式般的修复中,白日里强压下的所有情绪——被背叛的剧痛、被抛弃的凄凉、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算盘光滑的表面上,溅开一个小小的水晕。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他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奔涌,混合着胶水的气味,滴落在他正在修复的、这架象征着他商业起点和信念的算盘上。
他想起了创业初期那个雨夜,和林浩天在小餐馆里用这架算盘计算生存成本时的热血与希望;想起了为了第一个订单,四处求人、绞尽脑汁构建“信用链”时的挣扎与坚持;想起了公司扩张时,虽然担忧,却也怀揣着将“旭日”做大做强的憧憬……这一切,如今都化为了泡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巨大的失败废墟上,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孤臣……”这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是的,他现在就是那个众叛亲离、无力回天的孤臣。所有的荣耀、梦想、责任,以及这毁灭性的失败,都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背负。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水被夜风吹干,留下了紧绷的痕迹。算盘的框架勉强粘合了,虽然布满胶痕,丑陋而脆弱,但总算恢复了基本的形状。那几颗散落的算珠,他没能立刻穿回去,只好小心地收进口袋。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他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陈瑾瑜。他愣了几秒,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拿不住手机。在这个时候,她为什么会打电话来?是作为记者来询问旭日通讯的“临终”状况?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然后,传来了陈瑾瑜清晰而平静的声音,只有简单的2个字,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挺住。”没有询问,没有安慰,没有说教。只有这两个字。
颜旭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久久没有动弹。窗外城市的微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那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然微小,却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挺住。是啊,除了挺住,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缓缓挂断电话,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远方的人间温度。他再次低头,看向桌上那架布满胶痕、残破却勉强完整的算盘,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孤臣的命运,或许就是战斗至最后一刻,哪怕身后,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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