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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八月十六日,下午。奉天东郊第五小学。
小学校园比想象中更为简朴,却处处透着一种精心打理、充满希望的洁净与活力。
校舍是朴实的红砖平房,但每一块砖似乎都被仔细擦拭过,窗户明亮几净。
操场是平整的黄土场地,但画出的跑道线清晰可见,篮球架、单双杠、爬杆等体育设施齐全牢固。
......
虽然设施远称不上豪华,但配备齐全,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一处细节都体现着用心与对教育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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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最大限度地不惊扰教学秩序,只有顾维钧陪同三老,如同几位普通的访校学者,悄然步入校园。
正值课间,孩子们如同欢快雀跃的小鸟,涌向阳光下的操场。
他们穿着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未经世事的纯真和对世界的好奇。
有的在跳绳、踢毽子,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有的三五成群,蹲在地上用树枝演算数学题,争论着解题方法;
还有的围着老师,叽叽喳喳地问着问题。
见到顾维钧和三老这些陌生人,孩子们并不畏缩躲闪,而是纷纷停下活动,立正站好,恭敬地行少年队礼或鞠躬问好:
“先生好!”
那份发自内心的礼貌与洋溢的自信,让三老心中暖流涌动,频频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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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铃声清脆地响起,孩子们立刻停止玩耍,迅速而有序地跑步回到各自的教室,动作快而不乱,显示出良好的纪律性。
三老放轻脚步,悄然走过一间间教室的窗口:
算学课上,孩子们拨弄着算盘珠,专注地听着老师讲解应用题,小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国学课上,朗朗的读书声蕴含着千年文脉的传承,稚嫩的童音吟诵着古诗词,别有一番韵味。
体育课上,孩子们在老师的口令下进行队列训练,“一二一”的口号喊得响亮有力,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美学课上,稚嫩的画笔在纸上涂抹,描绘着他们心中的家园、梦想与五彩斑斓的未来……
忽然,一阵清澈而深情的歌声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传来,那旋律带着一种与孩子们年龄不甚相符的悲怆与渴望,瞬间攫取了三老的全部心神。
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悄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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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历史课。
年轻的教师站在讲台上,黑板上写着“《七子之歌》——闻一多”。
孩子们端正坐着,挺直腰板,正全神贯注地齐声歌唱。
老师起头,孩子们用他们稚嫩却无比真诚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唱出了那段泣血的历史: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那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阁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宝岛”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宝岛’。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匈州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地拥抱着你的脚踝。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来回的蹴踏,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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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落下,教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庄重的寂静。
孩子们的小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嬉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其中的肃穆和难以言喻的情感波动,许多孩子的眼眶微微泛红。
年轻的教师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她环视着孩子们:
“孩子们,刚才我们唱了《七子之歌》,听到了那些离开祖国母亲怀抱的‘孩子’的呼唤。
现在,告诉老师,你们听了之后,心里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受?”
沉默了几秒钟后,一只只小手如同雨后春笋般坚定地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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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扎着羊角辫、眼睛大大的女孩第一个站起来,声音还带着唱歌时的哽咽:
“老师,我听了心里好难过,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兄弟姐妹,为什么会被坏人抢走?
我要好好读书,认好多好多字,长大了当一名好老师,要把这些故事讲给更多的弟弟妹妹听!
让大家永远记得,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要把我们的家都找回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握着小拳头:
“我要当工程师!造世界上最厉害的大轮船、大铁路!谁也不敢再来欺负我们!
还要造能跨海的大桥,把宝岛、香港、澳门都连起来!”
一个文静秀气的女孩细声细气但异常清晰地说:
“我奶奶说,国强大了,老百姓才能过好日子。
我要学医,成为最好的医生,治好所有生病的人。
让我们的同胞都有强壮的身体,一起建设国家,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个眼睛亮得像星星的男孩喊道:
“我要研究科学!造出飞得最高最远的飞机,守护祖国的蓝天,谁敢来犯,就把他们赶出去!”
一个看起来稍大些、更为沉稳的孩子站起来,目光坚定:
“我要当兵!像少帅麾下的抗倭英雄一样,拿起枪,保卫我们的东北,保卫全华夏!绝不让刘家窝棚的惨事再发生!”
一个脸蛋红扑扑、像苹果一样的女孩站起来,声音清脆:
“老师,我要学种地!研究出产量最高的种子,让全中国的老百姓,再也不用饿肚子!
让我们的军人叔叔们,都能吃饱了去打坏人!”
一个戴着圆圆眼镜、看起来很有书卷气的男孩推了推眼镜:
“我要当记者!用笔杆子当武器,把鬼子的暴行和我们的英勇抗战告诉全世界!
也要把保家卫国的英雄事迹和我们的建设成就,告诉全世界的人们!”
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男孩大声说:
“我要当工人!造机器!造枪炮!造汽车!
让我们国家自己什么都能造,再也不用看外国人的脸色!”
一个眉清目秀、手指纤细的女孩轻声但坚定地说:
“我想学音乐,学画画。我要用最美的歌声和画作,告诉所有人我们的山河有多美,我们的文化有多悠久!
我们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有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魂!”
一个看起来机灵调皮、但此刻无比严肃的男孩说:
“我要当火车司机!开着最快的火车,把咱们东北的机器、粮食、还有军人叔叔,飞快地运到全国各地需要的地方去!”
一个坐在角落、平时不太爱说话的女孩,此刻鼓足勇气站起来,声音微微发抖但清晰:
“我……我想学好外语。将来……将来要和外国人平等地说话,告诉他们,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我们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却站得如松般笔直的男孩,用尚带童稚却字字铿锵的声音说:
“老师,我要当海军!要当舰队司令!
驾驶着比山还雄伟、比闪电还快的铁甲军舰,把太阳旗从我们的宝岛上彻底赶走!
那颗东海的明珠,是祖国妈妈最思念的孩子,我一定要帮她回家,谁也不能阻挡!”
他的眼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那是一个孩子最纯粹的誓言。
最后,一个一直安静坐着、气质沉静从容的女孩站了起来。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每个人心中的万丈波澜:
“老师,同学们,我想……我想成为一名政治家。
不是为了一己的权力,而是要让我们中华民族彻底摆脱积贫积弱,让公平和正义像阳光一样洒满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让每一个华夏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昂首挺胸,都能以身为中国人为荣!
我要让我们的国家,最终能平等地、骄傲地、受人尊敬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那时,《七子之歌》将永远成为历史的回响!”
教室内先是极致的寂静,落针可闻,仿佛都在消化这远超年龄的宏大愿景。
随即,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孩子们的目光中,没有丝毫嘲笑,只有敬佩、共鸣和一种被点燃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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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外,于右任先生早已老泪纵横,他紧紧抓住窗棂,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泪水顺着斑白的虬髯滚落,声音哽咽难以成句:
“稚子之心,赤诚如金!赤诚如金啊!
此等志向,此等胸怀……
我等……我等枉活数十载,有时竟不及这些娃娃看得透彻,来得勇毅!”
林森先生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滑落,但终是徒劳,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历史诉说:
“国魂未死……国魂未死啊!
国魂就在这学堂之中,就在这童声之中!
有此少年,华夏何其有幸!
复兴有望!复兴有望矣!”
邵力子先生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顾维钧的手臂,泪眼模糊:
“顾先生!看到了吗?这就是希望!是种子!是燎原之火!
这才是真正的、不可战胜的力量!
汉钦所谋,非止于一时之战守,乃是万世之基业!
我辈……我辈今日方知,何为未来!何为脊梁!”
顾维钧眼中同样噙满了热泪,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无比的敬意与坚定:
“三位先生,这就是少帅常说的,‘教育为民族复兴之根本,儿童为国家未来之缩影’。
孩子们今日之心声,便是我们所有人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全部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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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这所略显简朴的校园,将红砖、操场和每一张稚嫩却坚定的脸庞都染上了神圣的光晕。
那朗朗的书声、那壮志凌云的童言,交织成一曲最动人、最充满力量的希望之歌,在三老心中久久激荡,回响不息。
它预示着,在这片饱经苦难但顽强不屈的神州大地上,正在孕育着的,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凤凰涅槃般的伟大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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