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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上沪闷热如蒸笼。初夜时分,骤雨初歇,外滩的花岗岩建筑群被冲刷得锃亮,湿漉漉的街道倒映着哥特式尖顶与装饰艺术派的塔楼,仿佛整个远东的财富都凝结在这片滨江地带。
而在汇丰银行大厦顶层——那间原本属于外籍行长的私人办公室内,七道身影正透过落地玻璃窗,俯瞰着脚下分裂的上海。
向东望去,黄浦江上货轮如织,外滩沿岸的万国建筑在雨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沙逊大厦的墨绿色金字塔顶直插云霄,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浑回荡,汇丰银行门前那对青铜狮睥睨着来往人群。
这里是殖民者的乐园,银行橱窗里张贴着外汇牌价,洋行职员夹着公文包匆匆穿过装有旋转门的拱廊。
然而,视线向西推移,越过苏州河,景象陡然坍缩成一片灰蒙——
华界的屋顶低矮杂乱,巷弄间晾晒的破旧衣物在湿气中飘荡,仅有寥寥几座新式厂房孤零零矗立着,如同潦草的补丁。
这繁华与破败、殖民与独立并存的奇景,正是他们这些“弄潮儿”得以翻云覆雨的舞台,也无声地诉说着,仅凭资本的操弄,无法带来真正深刻、普惠于这片土地根本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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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信,到了。”
一个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发言者靠在主位沙发里,身着深灰色暗纹绸长衫,指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在昏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他脸上覆着的面具素白无纹,唯在眉心处浮雕着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钱币图案,古朴而威严。
他便是江潮会首闸,代号“镇海铁牛”。
他缓缓环视众人,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沉稳的回响,仿佛能定住波涛:
“回想近二十余年前,旧事已远,维艰之际,我苏浙同乡,为在洋人银行团的夹缝中,为我华商争一线喘息之机,于江西路一隅小阁楼内,以‘联谊’为名,立下此会。”
“初时,不过是想聚沙成塔,‘国弊则隐’,于商海金融中自保图存。”
他端起身旁小几上的紫砂茶杯,轻呷一口,继续道,语气渐沉:
“然时事更易,潮势推涌。吾等顺势而为,根基从银钱拆借,渐至公债承销,盐税关金,乃至实业码头……这资本的血脉,终是逐渐触及国运的根基。”
“到如今,已是‘国危则出’之局面的前夜了。观今日金陵城内,那位我们昔日鼎力支持的‘金陵顽石’,其行径愈发酷烈失度,这‘七二五肃正之狱’,风声鹤唳,牵连无辜,岂是治国正道?”
“我江潮会多年倾注,金山银海,原指望能稳固局面,利商利国。可如今看来,几如泥牛入海,更因其倒行逆施,大失东南乃至天下人心。吾等扶持的这座南边大厦,梁柱恐已被其自身刚愎与短视,蛀蚀得松动不堪了。”
首闸的话语中,已然透露出一种超越商业算计、意图评估乃至影响天下走势的野心。
他提及江潮会发展历程时,巧妙地将最初的商业自保与后来染指国事的扩张联系起来,为后续议论定下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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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闸“钱袋军师”微微颔首。
他的面具是温润的乳白色,雕刻着饱满麦穗环绕古币的图案,显得既祥和又深不可测。
他接口道,语调平静如核算账目,却字字清晰:“闸老纵览全局,明见万里。然投资之道,首在看清标的物之根本。金陵顽石麾下,看似庞然大物,其权力结构,实则可析为‘五柱’。”
他边说边用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权力架构图。
“一柱为党,掌控名器法统,官员任免;
二柱为军(黄埔系),枪杆子里出政权,决定地盘大小;
三柱,方触及我等所能着力之处,即财,供其血银;
四柱为特(中统/军统前身),行监视暗杀之事,令人侧目;
五柱则为外(列强承认与借款),借来虎皮,壮其声势。”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冷静的剖析意味:
“观此五柱,党、军、特、外,皆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我辈凭借资本所能轻易撼动或改造。唯有这‘财’之一柱,看似倚重我等深切,实则最为脆弱,最易被替代。”
“需知,几年前,孔祥熙曾欲一纸命令,险些将各大银行董事会掀个底朝天之事,前车之鉴未远。在那位‘金陵顽石’眼中,我江潮会,不过是一头产奶更丰厚的奶牛,饥时挤奶,必要时……亦可宰而食之,以补其亏空或邀买他人之心。”
“然其内部积重难返,欲行改造,难如登天。继续重注于此,风险日增,已非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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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闸“暗潮总管”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他的面具漆黑如墨,表面似有水流波纹荡漾,双眼位置镂空,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带着惯于在江湖风浪与暗室交易中穿行的粗粝与自信:
“嘿嘿,二闸总是这般精于算计。可别忘了,这石头再硬,没了水脉滋养,也得干裂崩碎!他以为靠几杆破枪和那群躲在阴沟里的特务就能掌控一切?哼,他怕是忘了,这十里洋场的水有多深多浑!”
“没有我们供养,他的政府军队三个月内就会断响!他想玩硬的,我们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断了他的银根,乱了他的市面,看他那座破庙还能香火几时!”
话语间充满了操控局势、甚至不惜搅动风云的强烈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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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航舵开口,他的面具是深邃的海洋蓝,饰以优雅而有力的浪花与沉重的船锚浮雕,声音平和,却带着常年航行四海的开阔视野:
“总管欲兴风浪,自是魄力惊人。然则,与其费尽心力去疏通一条已然淤塞不堪、且船长昏聩的旧河道,不如将目光投向那些正在开拓的新航路。”
“北边那位‘镇北公子’,花园口一役震动天下!不仅如此,其当政以来——整军经武,兴办学堂,大力兴办实业,其气度格局,绝非偏安一隅之辈。”
“其麾下‘白山黑水基金会’,运作之高效,眼光之长远,所图之宏大,即便是我辈同行窥得一斑,亦不免为之惊叹。”
“其地虽处边陲,苦寒之地,然生机勃勃,政策清明,重信守诺,宛如未经雕琢之璞玉,未来潜力,不可限量。”
他的话语,将众人的思绪引向了那片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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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舵闻言,厚重地点了点头。他的面具是暗沉的黄金色,上面浮雕着坚实的齿轮与饱满的稻穗,质感沉稳,语气带着实业家特有的务实:
“航舵兄所言,句句属实。我名下亦有纱厂、面粉厂与北边颇有往来,所见所闻,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彼处规矩明晰,官吏高效,尤重承诺。”
“尤其对工商实业之扶持,绝非竭泽而渔,而是放水养鱼,谋求长远共利。此等环境,方是我等实业得以扎根、生长、枝繁叶茂之所系。”
“相较金陵之苛政频仍,杀鸡取卵,不啻天渊之别。放眼长远,北地或许才是资本与实业最能安稳栖息的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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债舵的面具则形似一方严丝合缝的青灰色石砚,仅露出口部一道细缝,予人守口如瓶、精于计算之感。他语调冷静如算盘珠的最终定位,带着一丝审慎:
“北地潜力,确如二位舵主所言,不容小觑。然投资之事,尤需权衡风险。其地缘位置偏于关外,国际承认度目前仍逊于金陵,未来局势演变,皆为变量。且资本投入,需考虑回报周期与政策连续性。还需多方探查,谨慎权衡,不可因一时之热而盲目。”
影舵那猩红如血、形似扭曲鬼脸、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扬起似笑非笑的面具下,发出沙哑而阴冷的声音,仿佛毒蛇吐信:
“呵呵,债舵总是这般谨小慎微。最大的风险,难道不是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已经出现裂痕、并且被笨拙之手捧着的篮子里吗?”
“金陵顽石如今倒行逆施,岂止是商界怨声载道,学界离心离德?据我手下儿郎们从各处探知,那股怨气,早已如地火潜行,弥漫于军、政乃至其内部……”
“北边那位,手段才叫高明,不动声色间,技术专家、青年才俊,乃至失望之士,人心已悄然北向。此时若不早下决断,伺机下注,难道要等别人占尽先机,我等再去摇尾乞怜吗?”
“若要搅动风云,北边才是那根最能撬动全局、收益也可能最为丰厚的杠杆。”
他与三闸一样,言语中充满了对操纵时局的渴望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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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闸“镇海铁牛”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目光再次投向那厚重的窗帘缝隙,仿佛要穿透这短暂的宁静,看清未来更猛烈的风暴。
良久,他缓缓开口,一锤定音:
“看来,共识已初步明朗。金陵之路,狭隘且渐行渐窄,非我等托付身家性命之良选。北地新木,虽经风雪,然根基日固,生机盎然,值得我会郑重观望,并适时投入资本,以图未来。”
“银舵,约两年前便已应镇北公子之邀,循‘潮路’北上,如今在彼处身居要职,深得倚重……想必对此已有深切体会,正在为我等铺路搭桥。”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那个空着的、属于五舵之首,银舵的位子——那张面具应是银白之色,光滑如镜,能模糊映出周遭倒影,却无具体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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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
首闸意味深长地总结道,
“正是我会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暗棋,如今到了显现其战略价值的时刻。”
“后续如何与北方建立更紧密联系,资源如何分步调配,具体路径与尺度,就由二闸统筹谋划,航舵、实舵从旁协助,影舵务必确保南北‘潮路’之畅通与安全。”
“切记,我等江潮会所求,从来非为一时的投机之利,而是要在下一个时代浪潮中,掌握足够分量的话语权,确保资本血脉无论南北东西,皆能为我所驭,利我发展。”
“眼下这黄浦江的潮水,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方向已在悄然改变。”
会议至此,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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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道身影无声离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外滩华灯初上的繁华与夜色之中。
那间豪华的办公室恢复了寂静,唯有雪茄与酒液的余味残留,暗示着方才一场可能悄然改变天下财势乃至政局走向的密谈。
而那北上的空位,如同一颗早已落下、深埋棋盘的钉子,其真正的效力,正待风云激荡之时方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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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压抑与北方的生机,
资本的冷酷与天下的渴望,
在这民国十九年的夏末,
交织成一曲未终的乐章!
更大的波涛,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江面下汹涌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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