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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南,海城,一处高墙深宅内,昔日的车水马龙已归于沉寂,唯有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夏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寥落。堂屋内,前清举人出身、祖上数代皆为海城望族的李守业老先生,身着半旧的湖绉长衫,正对着一本泛黄的账本长吁短叹。
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摊开着一份刚送来的《东北日报》,头版标题墨色沉重——《清租肃贪成效显著,首批罚没田产即将分配入户》。
“哼!黄口小儿!手段酷烈!与民争利!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李守业愤愤地将报纸拂落在地,胸口剧烈起伏。
因那场牵连甚广的“骗补案”,李家被罚没了近半祖传的良田,那些昔日见了他必定躬身行礼、口称“老太爷”的佃户,如今眼神里竟也敢带着几分审视。
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期待着他这棵盘踞此地百余年的老树彻底倒下!
这让他感到锥心的屈辱和难以言喻的愤怒。
在他眼中,那个年轻的少帅张汉钦,就是一个粗暴打断千年乡土秩序、践踏斯文的仇寇。
“爹,您又为报纸上的事动气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穿着笔挺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李振邦迈步进屋。
他是李守业的独子,一年多前,少帅邀请各名门望族子弟,优先进入新式大学,接受新式教育。
当时各家为了名额都抢破了头,却没想到为今天的变革埋下了伏笔。
李振邦正是其中一员,刚从奉天高等工业学院毕业,浑身散发着与这古旧宅院格格不入的新派气息。
他弯腰捡起报纸,扫了一眼头版,非但没有附和父亲的愤怒,嘴角反而泛起一丝赞赏的笑意:
“依我看,这是大好事!贪腐蠹虫,就该如此雷霆手段肃清!土地本就该归于辛勤耕种之人。少帅这是刮骨疗毒,壮士断腕,方是强邦正道!”
“你…你个逆子!”
李守业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儿子的鼻尖,
“那是祖产!是列祖列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基业!你懂什么?!”
“还有,你非要动家里最后那点压箱底的钱,去投那个什么…什么‘振邦机械厂’!那是咱家最后的根基,是预备着灾年救急的!你这是在刨祖坟!”
李振邦面色平静,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他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爹,时代变了。守着几百亩田地,靠着佃户的租粮和敬畏过活,那不是根基,是沙上之塔,风一吹就散!”
“少帅说得对,未来是工业的时代!蒸汽机、电动机才是真正的力量!实业才能救国,也才能真正富家,让我们李家换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计划书,递到父亲面前:
“我们厂子初期主攻农机配件和简易机床,正好对接少帅大力推行的农业机械化和各地国营农场建设计划!”
“省政府有专项低息贷款,兵工厂和铁路局有优先采购的意向书!只要我们的产品质量过硬,不愁没有销路!”
“爹,这不是败家,这是在废墟上开创新的、更坚实的家业!”
李守业看着儿子眼中那簇灼热、自信的光芒,那是他这一生谨小慎微、恪守祖训的日子里从未有过的神采。
他憎恨那个搅乱一切的少帅,却又不得不承认,儿子所选的那条弥漫着机油味、回荡着机器轰鸣的道路,或许是这个古老家族在这个天翻地覆的新时代里,唯一能继续生存下去,甚至…浴火重生的途径。
他颓然坐回太师椅,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
“罢了…罢了…我老了,这个世界,我是看不懂了…钱…你拿去。只是…振邦,”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
“莫要…莫要把祖宗留下的这点基业,全赔光了…”
话语里,是一丝无奈与深沉的爱,也夹杂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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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城,中街附近的一条热闹胡同里,傍晚时分正是烟火气最浓的时候。
炊烟袅袅,与各家各户飘出的饭菜香气交织在一起,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和邻里间热情的寒暄。
“他张婶,今儿个割肉了?嚯,这五花三层,膘肥肉厚,真不错!”
“可不嘛!他家大小子不是在少帅新办的那个兵工厂上班嘛,这个月又拿了奖金,孩子孝顺,非要给他娘改善伙食!”
“说起来,现在这肉价是真稳当,不像前两年奉票毛的吓人,隔三差五就能割点肉给孩子们解解馋!”
“还是现在这日子有奔头!俺家那口子在铁路局,虽说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可饷银足额发放,从不拖欠!听说又要修新铁路了?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劲头!”
胡同口的“周记杂货铺”老板老周,笑呵呵地听着街坊四邻的议论,手里熟练地拨拉着算盘珠子,心里头就跟喝了蜜似的。
他这间小铺子的生意,比两年前红火了不知多少。
工人们饷银丰厚,舍得花钱了,连带着他这里的烟酒糖茶、针头线脑的销量都翻着跟头往上涨。
最关键的是,现在官府发的“美元券”硬挺,进货卖货心里都踏实,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卖点东西都提心吊胆,生怕早上收的钱到了晚上就贬成一堆废纸。
“爹,我回来了!”
儿子小周背着崭新的布书包,像只快乐的燕子般飞跑进来,兴奋地举着一张试卷,
“学堂月考,我算术考了头名!先生夸我有天分,说好好培养,将来准能考上少帅办的那个工业大学!”
老周接过成绩单,看着上面鲜红的“甲上”,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对里屋喊:
“孩儿他娘!听见没?咱儿子算术考了第一!快,把今儿买的那条肉炖上,给咱儿子好好补补!”
他摩挲着儿子的头,眼中满是憧憬,
“好小子!给爹争气!好好念书!将来也像少帅那样,有大学问,办大事情,给咱老周家光宗耀祖,也给咱国家出力!”
在他这个普通小市民的心里,少帅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这物价平稳、手有余钱、看得见摸得着的安稳日子,以及儿子那条充满无限希望的、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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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大学,北陵新校区,由奥地利建筑师盖苓设计的理工学院大楼内,夜晚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玻璃窗映照着满天星斗。
从南京中央大学北上而来的物理学教授陈知白,正伏案疾书,仔细修订着新学期的教案。
窗外,是奉天城不夜的璀璨灯火,以及更远处工业区传来的、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那声音在他听来,宛如这片土地强劲有力的心跳。
一年前,他对关内各方势力无休止的争权夺利、空谈误国、不顾百姓感到彻底失望。
怀着一种“试试看”的好奇,应好友、东北大学理工学院院长冯祖荀之邀,毅然北上任教。
来到这里之后,他所见所闻,皆被深深震撼。
这里没有没完没了的党派倾轧和令人厌烦的空洞口号,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务实、高效、充满蓬勃朝气的氛围。
少帅对教育的投入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他实验室里的设备很多都是欧美最新型号,教授的待遇优厚得足以让学者安心学问,无需为柴米油盐奔波。
更令他振奋的是,他亲眼看到自己教的学生,暑假能被安排进入奉天兵工厂、东北大学附属工厂等地方实习,毕业设计的课题直接对接现实中的工业技术难题……
知识在这里,不再是象牙塔里孤芳自赏的装饰品,而是真正能够转化为强大生产力、转化为国防力量的活水。
他常与同在东北大学任教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等同仁感慨:
“在南京,我们终日讨论的是虚无缥缈的主义;在这里,我们日夜钻研的是如何解决实际的问题。”
“少帅那‘华夏山河寸土不让’的誓言,绝非一句空话,它是建立在扎扎实实的钢铁、煤炭、电力,以及我们正在培养的这些青年人才之上!”
“我看,华夏振兴的真正希望与切实路径,恐怕不在秦淮河畔,而是在这白山黑水之间!”
心潮澎湃之下,他提笔给南方的故友写信,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
“…兄台若尚怀报国之志,有意于真正为民族做一番实事,而非蹉跎岁月于无谓之纷争,请速来东北!此间气象,万物竞发,一新耳目,实乃我辈学人梦寐以求之用武之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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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大学,汉钦体育场旁,一群青年学生正围坐在草坪上,激烈地讨论着。
他们是学校“实业救国学会”的成员,为首的是文法学院大三学生张毅,一个来自营口的青年,目光中燃烧着理想的光芒。
“同学们!”
张毅挥动着手中一份关于东北小水电建设的调查报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少帅说的对,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个暑假,我们学会不能只待在书斋里!”
“我提议,组织‘东北大学学生实业服务团’,自愿报名,利用假期分赴各地的工厂、矿山、建设工地去!”
“我们能教工人识字,能帮他们读图纸,能宣传卫生知识,也能将基层的真实情况带回课堂!”
“我赞成!”
一个工学院的学生立刻响应,
“我申请去辽阳的纺纱厂,我的专业能帮上忙!”
“我去本溪的铁矿!那里正在引进新式采矿机,需要懂原理的人去讲解!”
“我去农村,帮他们搞扫盲班,宣传新式农具!”
一时间,群情激昂。
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亲身经历着东北两年来的巨变,感受到一股强大的、不可抗拒的时代潮流。
他们不再满足于仅仅做时代的旁观者或未来的预备队,他们渴望投身进去,用所学的知识,用青春的汗水,去参与建设一个强大的、不受外侮的新东北,新中华。
对他们而言,课堂在工厂车间,在田间地头,在一切需要力量与智慧的地方。
读书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实干!
这股蓬勃的朝气,正是这片黑土地最宝贵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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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的身影,或显迟疑,或显坚定,或显彷徨,或显决绝,却无一例外地被卷入一场由钢铁、教育、信念与民族自救意志所驱动的、空前剧烈的时代洪流之中。
这洪流,冲刷着千年的积弊,重塑着社会的结构,也涤荡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它不在乎个体的哀叹与抗拒,只以不可阻挡之势,奔向一个独立、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的目标。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在这奔涌的浪潮面前,个人的爱恨情仇,家族的兴衰荣辱,都显得如此渺小。
唯一确定的,是整个东北,乃至整个华夏民族的命运,正在这轰鸣声中,被深刻地、不可逆转地改变着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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