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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夜,吉林延吉。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砸在残破的城垣和焦黑的木桩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却盖不住城外叛军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篝火和隐约传来的叫骂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绝望的冰冷。
延吉城内,原道尹衙门改建的旅部指挥所内,汽灯的光晕摇曳不定,映照着三张疲惫不堪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吉林边防军乙种第一旅旅长李杜、旅政治指导员邓云龙、参谋长韦典,正围在一张被弹片刮花、沾满血污的地图前。
地图上代表延吉城的区域,已被红蓝铅笔勾勒得密密麻麻,许多地方甚至被焦痕覆盖。
“第四天了。”
李杜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城外叛军兵力绝对超过了两万,而且还在增加。他们不计伤亡,一波接一波,像疯狗一样扑上来。重机枪、掷弹筒,甚至还有七五山炮……这火力,绝不是于芷山、吉兴那帮乌合之众能有的。”
参谋长韦典拄着拐杖,他的左腿在北伐战争中被打瘸,此刻站得久了,伤处钻心地疼,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用铅笔点着地图上延吉的位置,冷静分析,但语气沉重:
“旅座,指导员,延吉的战略地位太要命了。地处吉东,距朝鲜仅54公里,离老毛子也不过150公里,离日本海出海口才80公里!这里是图们江流域的锁钥,控制延吉,就扼住了通往朝鲜和远东的战略通道。叛军,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日本人,拼了命也要拿下这里,不足为奇。”
政治指导员邓云龙接过话头,他年纪最轻,脸上还带着书卷气,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声音因连日喊话动员而嘶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韦参谋长说得对。但这绝不仅仅是叛军想要个地盘那么简单!从这几天的攻击强度、战术配合,特别是那精准的炮火和不要命的‘肉弹’冲锋来看,我怀疑——至少有成建制的日本朝鲜军,穿着叛军的衣服,甚至可能就是关东军直接化整为零加入了攻击序列!”
他拳头砸在地图上,震得汽灯晃了晃:“他们的目的,就是以‘叛军自治’的名义,实际占领延吉!一旦让他们得逞,日本军队就有了最合法的跳板和前沿据点!”
“届时,我东北东部防线门户洞开,日军可沿交通线直插吉林腹地,将我军南北分割!再利用南满铁路,逐步蚕食黑龙江,乃至整个东北全境!少帅苦心经营的基业,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所以,延吉,绝不能丢!哪怕我全旅打光,也要像钉子一样钉死在这里,为少帅调兵遣将争取时间!”
李杜重重叹了口气,脸上肌肉抽搐:“道理谁都懂!可眼下……兄弟们快撑不住了。开战前七千多弟兄,现在能拿枪的,不到三千。弹药消耗巨大,药品早就断了,伤员……伤员只能在冰冷的掩体里硬扛。”
“叛军攻势一波猛过一波,看不到尽头。兄弟们伤亡惨重,士气……实话实说,很低落。看不到希望啊。”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邓云龙和韦典:“援军情报说已在破围,但最快也要一两天,甚至三天。这三天的每一分钟,都得用命去填。光让弟兄们在前面流血牺牲,我们三个在这里干看着指挥,不行!我得上去!”
邓云龙闻言,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和布满硝烟的脸上显得格外灿烂,甚至带着一丝狂放:“哈哈哈!老李,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种!我早就想说了!”
“我在北平读书时,研究过赤熊国的战法,他们那些政委、指导员,可不是光动嘴皮子的,关键时刻都是操起枪第一个带头冲锋的!少帅设立指导员这职位,我看就有这层深意!”
“咱东北军的指导员,绝不能比赤熊的政委差!我们东北军的士兵,肯定也不输天底下任何一支军队!要上,也是我先上!”
韦典一听就急了,拐杖一顿:“哎!哎!你们俩什么意思?把我排除在外?凭什么你们上,我就得在后面看地图?”
李杜看着他,无奈又带点玩笑地说:“老韦,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你这腿……北伐时落下的病根,走路都费劲,你上去是冲锋还是给兄弟们当累赘?怕是没到阵地,就让弟兄们笑得敌人没打着,先闪了腰。”
韦典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激动地反驳:“旅座!你……你揭我短!是!我这条腿是在华北前线被……被北伐军的炮火炸伤的!”
“可我后悔啊!我后悔的不是丢了这条腿,我后悔的是当初为什么要把枪口对准我们华夏自己人!少帅说得对,咱们真正的敌人是日本人,是这些数典忘祖的汉奸!”
“自己人打生打死,流的血,丢的地盘,铁路,矿山......最后都便宜了外人!咱们早就该团结起来,共御外辱,共建家园!”
邓云龙和李杜沉默了一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杜沉声道:“老韦,你的心,弟兄们都明白。但这冲锋陷阵的事……”
韦典一听就急了,拐杖一顿:“我这腿是不利索,但心是热的,枪法是准的!”
“要不咱们现在就比划比划!从这儿跑到对面街口!谁赢了谁先上!我要是输了,绝无二话,安心在后面给你们算弹药!”
邓云龙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嘿!这主意新鲜!旅座,要不就跟老韦比比?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李杜看着韦典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又看看外面枪炮稀疏但危机四伏的街道,叹了口气:“胡闹!这像什么样子!”
邓云龙眼珠一转,打了个圆场:“这样,老韦,比赛跑确实不公平。咱们还是抽签!公平合理,老天爷决定!谁抽到长的谁先上!这回你可不能再有意见了!”
韦典喘着粗气,看了看自己无法着力的伤腿,又看了看李杜和邓云龙坚决的眼神,最终不甘地点了点头:“……行!抽签就抽签!但必须绝对公平!”
邓云龙立刻转身,从旁边桌上散落的铅笔里摸索出两根长短不一的,背过身去飞快地捣鼓了几下,然后攥着拳头伸到两人面前,只露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铅笔头,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旅座,您先请。老韦,你看,这绝对公平,看不到长短。”
李杜深深看了邓云龙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最终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抽出了靠右边的那一根。
铅笔很短。
邓云龙哈哈大笑,摊开手心,他手里的那根铅笔明显长出一截:“哈哈哈!旅座,承让承让!看来老天爷也觉得我这指导员该第一个去给兄弟们打个样!”
李杜看着自己手里那根短铅笔,又看看邓云龙手里那根长的,眉头紧紧皱起,猛地一把抢过邓云龙手里那根“长”的,仔细一看——那根本就是两根短铅笔被他用手指巧妙地捏在一起,看起来长而已!
“邓云龙!你他娘的又耍诈!”
李杜气得笑骂出来,作势要打,“跟老韦比跑步你起哄,抽签你还作弊!”
邓云龙灵活地跳开,依旧笑着,但那笑容里带着决绝:“兵不厌诈嘛旅座!我这可是跟小鬼子学的!说好了啊,我先上!您和参谋长就坐镇指挥,等着我的好消息!”
“放屁!老子是旅长!得听我的!”李杜不干。
“是我抽到了长的!”
“你那叫抽到的?你那叫骗到的!”
“那也是本事!”
韦典拄着拐杖,看着两人像孩子一样为了谁先去赴死而争执打闹,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他想插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发白。
指挥所外,寒风依旧,枪炮声零星响起,预示着黎明前又将有一场恶战。
而屋内这短暂却无比真挚的争执,仿佛将这残酷冰冷的黑夜都照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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