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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散尽,檐角的雨滴便开始落了。我跪坐在窗下的书案前,手中狼毫在素绢上游走,墨迹在《墨梅图》上渐次晕染。小荷端着药碗进来时,正瞧见我蘸着松烟墨在花瓣边缘补了几笔飞白——那是谢恪教我的笔法,他说战场上箭矢划破空气的轨迹,就该这般锋利又飘逸。
“小姐,该喝药了。”竹帘卷起时带进一阵冷风,药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小荷的面容。我搁下笔,瓷勺与碗壁相碰的脆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苦涩的药汁滑入喉间,顺着食管灼烧而下,像极了我藏在袖中那封未拆的信笺,不知藏着几分离别与试探。
谢恪的密信是在立冬那日送来的。
铜雀瓦当上的积雪簌簌而落,我蜷缩在锦衾中读信,烛泪在烛台上凝成扭曲的形状。信笺上的墨迹被血渍晕开,像极了那年大雨滂沱中他染血的战袍。他说北境苦寒,粮草将尽;他说镇北军伤亡惨重,他肩上的箭伤发了脓;最末那句“望卿保重”,却用簪花小楷写得工整,仿佛笔尖悬停时抖落几颗春日的梨花。
我摩挲着信纸折痕,忽听得窗外有异响。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纸上,竟发出破帛之声。指尖还未触到枕下的短刃,房梁便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别动。”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炸响,冷铁气息拂过后颈。谢恪不知何时闯入内室,玄色披风上沾满霜雪,左臂的伤口又在渗血,顺着小臂蜿蜒成暗红的溪流。他反手制住我欲抽刃的手,唇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虞姑娘连枕下藏剑的本事都学会了?”
我盯着他虎口处的茧子,那是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印记。三年前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鬓角却生了细碎银丝。窗外更漏声滴答作响,他的影子投在我半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上,竟比江面上嶙峋的怪石还要冷峻三分。
“世子殿下的伤……”我挣开桎梏,转身去取金疮药。锦匣上的錾金花纹硌得掌心发疼,恍惚间又想起那日他浑身是血地闯进别院,手中长剑犹自滴着黑衣人的血。那时他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我腕间,如今却要隔着三重锦缎去触碰。
“不妨事。”他按住我执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玄色甲胄摩擦出细碎声响,像春蚕食桑般缓慢啃噬着寂静。我抬眸与他对视,撞进一双淬了寒霜的眼眸。他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别过脸去:“京中可有异动?”
茶盏在案几上磕出清脆声响。我垂眸搅动盏中残茶,看深褐色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前日户部清查粮账,父亲旧部有三人被收押诏狱。”指尖划过青瓷盏沿,残留的茶渍在素绢袖口晕开墨色花纹,“谢世子要的账册,第三页夹着西郊密库的方位图。”
谢恪瞳孔骤然收缩。我望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忽然觉得可笑——三年前那个会为我折柳枝编蚱蜢的少年,竟将半颗心都系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里。檐角铜铃忽被夜风吹动,叮咚声里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被檐下传来的更声盖过。
腊月的第一场雪说来就来。
我披着银鼠皮斗篷立于梅园,看着谢恪在雪地里练剑。玄铁重剑劈开纷扬的落雪,剑气卷起的气浪惊落枝头积雪,簌簌声中他额角竟渗出细密汗珠。我下意识摸向袖中暖炉,却被他喝住:“别过来!”
剑锋横扫,一支冷箭应声而断。断箭坠地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我这才看见十步外的老梅树下埋伏着两名黑衣人。谢恪旋身刺出最后一剑,长剑没入黑衣人咽喉时,雪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带着暖炉回去!”他甩去剑上血珠,转身却见我仍站在原地。雪粒子落在他眉骨,顺着冷峻的轮廓滑进领口,我这才惊觉自己竟挪不动脚步。他剑尖抵地喘息,忽然嗤笑:“虞清疏,你如今倒像个看戏的世家小姐。”
“你受伤了。”我伸手去碰他后背,被他侧身避过。玄铁铠甲擦过我指尖,寒意刺骨。他弯腰拾起半截断箭,幽蓝箭簇在雪光中泛着诡异冷光:“南疆的淬毒箭矢……谢某谢过诸位送箭上门的‘朋友’。”
梅香混着血腥气在寒风里浮沉。我解下大氅裹住他渗血的肩头,触到滚烫的体温时猛然缩手。他闷哼一声跌坐在梅树下,雪地上渐渐洇出血色。我这才发现他左臂伤口崩裂,深可见骨。
“为何不躲?”我颤抖着撕开他里衣,纱布下的箭伤泛着紫黑。他忽然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骼:“清疏,你信这江山会变色吗?”我怔怔望着他浸血的眉眼,忽然想起那日他血染战袍却执意要护我周全的模样。
雪愈下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撕开裙裾为他包扎,才发现他后背还有道旧疤——那日他为我挡下刺客的弯刀,刀刃几乎没入脊梁。药粉撒在伤口时他闷哼出声,我却只觉得喉头发紧。檐角铜铃又在响,这次带着细碎冰凌砸落的脆响。
“明日启程回扬州。”他忽然握住我包扎的手,掌心温度烫得惊人,“父亲要调任江南,婚期提前。”
我腕间银铃铛骤然震颤,惊落枝头最后几片残雪。原来他早料到今日之劫,原来所谓偶遇皆是算计。我盯着他染血的唇,忽然轻笑出声:“好个宠辱不惊的谢世子,如今连成亲都要带伤上阵了?”
他眼底燃起暗火,却在触及我眼底寒光时骤然冷却。风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他在密室为我拭泪时的呼吸声。半晌,他低声道:“清疏,若有一日我负你……”
“你便去黄泉路上赔我。”我截断他的话,将暖炉塞进他怀里。红泥小炉腾起袅袅青烟,在他眉间氤氲出一层薄雾。屋外更声遥遥传来,惊醒枝头栖鸟。
扬州城的桃花开得早。
婚期定在二月廿七,谢府张灯结彩却透着古怪。我坐在描金拔步床上,听着外间喜乐喧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嫁衣上的金线牡丹。贴身丫鬟突然惊叫,一支冷箭钉入拔步床柱,箭尾雕着狰狞鬼面。
“保护新娘子!”喜娘的尖叫刺破喜气。我掀开盖头,正对上一双淬了毒的眼睛——那刺客蒙着青铜面具,右脸有道蜈蚣状的疤痕,正是半月前行刺谢恪的黑衣人。
“虞姑娘,好久不见。”刺客嗓音嘶哑似刮骨钢刀,匕首抵上我咽喉时,我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西域曼陀罗香。“谢恪以为藏你到江南就能高枕无忧?告诉你……”匕首突然偏移半寸划破我颈侧肌肤,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他父亲当年私通南疆的证据,可全在你父亲留下的……”
破空声骤起。银光闪过,刺客咽喉绽开血花。我跌坐在妆台前,看着谢恪持剑而立,玄铁铠甲映着晨曦格外刺眼。他身后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体,鲜血将朱红地毯浸染成暗红。
“退婚吧。”他收剑入鞘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三月的风卷着桃花掠过窗棂,他眼底寒意比窗外春寒更甚:“三年前他们用你父亲性命要挟我父帅,如今又要拿你做筏。清疏,你我本不该……”
“不该死在乱葬岗?”我盯着他左臂渗血的绷带,突然笑出声。笑声惊落妆奁上的金步摇,在青砖地上滚出清脆声响,“你以为我不知道?三年前若不是你截下那份军报,我早该香消玉殒了。”
铜雀瓦当滴落檐水声里,谢恪手中定亲玉佩摔得粉碎。墨色玉髓碎成齑粉,像极了他当年在别院撕碎的那封退婚信。我望着满地碎玉,忽然想起新婚当夜他对我说:“清疏,若有一日山河倾覆,你我便效法梁祝化蝶而去。”
如今看来,这誓言不过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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