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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土岭中学也许是心境使然吧。
多年以后,我才感觉到,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蓝的天空,那么一整块澄蓝,无边无际,纯净深邃,仿佛世界都已静止,只剩下那么一块蓝。
那是我在土岭中学看到的蓝。
土岭中学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单位。
以我的能耐,自然没法留在省城,只能回到老家青冈县。开始说是分在机关搞材料,准备去报到时却说我的档案已经到了县一中;于是我就去了一中,见了校长握了手,几天之后正式调令下来,上面写的是土岭中学。
土岭是三县交界之地,交通闭塞,民风剽悍。县志记载此地解放前常有土匪盘踞。现在一些村民表达诉求的方式也和土匪一样简单粗暴,稍有矛盾纠纷就上路扣车,然后逼政府派人来协调处理,是个令几个县都头疼的地方。
还没正式上班就给连贬三级,我像一头被劁掉的公猪,毫无欲望地转了几趟客车去学校,准备在那里了此残生。
学校在一座土丘上,四面都是坟堆。校舍是五七干校时期的建筑遗存,近期内应该不会塌掉,只是有些漏,下雨天上课要辗转腾挪,颇考验功力。
学校厕所是一大特色。离教室近的那座厕所乃是树桩上架着几块木板,被学生的童子尿泚得早已腐朽,也无隔板。赤诚相见的不适感倒在其次,精力必须集中于稳住重心,否则极易落入粪池内。离宿舍远的那座厕所座落于高坡之上,因离教室远,学生少,遂成老师专享。厕所建得极高,如厕如登基,须拾级而上。从蹲位到粪池的垂直高度不小,物理老师可以从秽物脱身到听见响声来计算加速度。其显著特点是男厕这边整面墙崩塌(女厕那边不得而知),如厕者正对着广袤天地,清风徐来,裆间凉意顿生。围墙外放牛的老头经过时,悠然抬头,可望见老师们胯下万种风情。
我有时候蹲在这聊胜于无的厕所里,举目望见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
天是真的蓝,蓝得毫无瑕疵,蓝得令人心碎。地上却有许多荒草,斑驳于学校周边。我想着以我的薪水,养家有些困难,遂盘算在荒草中开辟几块菜地,以补贴家用。
学校有一段被周围村民趴剩下的围墙根,因为离厕所近而十分肥沃,长满野辣椒野冬瓜之类。我问了校长老婆,那里原来是一个代课老师开辟的菜园,后来代课老师不干了,菜地就荒了。我问我能不能去种菜,校长老婆打量着我说,你去种点花吧,学校的女老师们喜欢看花。
但我不想种花。种花跟我这土里土气的气质不符。菜地草有齐腰深,间有鸟雀出没。我就去挖地,挖到一块有字的青石,应是墓碑,心里有些慌。再挖,惊走几只麻雀,一只野兔。夜读聊斋,觉得荒野、孤坟、潦倒的书生等都齐备,就差狐仙或女鬼了。再去挖,就有破裤头烂袜子,还有百闻不如一见的某某巾、某某套。遂停了开荒种地的念头,安心上课。
学校食堂比厕所略好,有专人负责。校长老婆就兼着食堂管理员和厨房大师傅。不过大师傅的手艺和我上课的水平一样差强人意,基本上是苦瓜、茄子、豆腐老三样应付几个单身老师。
几个单身老师每日吃着寡淡无味的菜,边吃边骂领导。我们身边最大的领导是校长,自然就批评校长以权谋私,让自己老婆来管食堂,买一斤肉拿回去六两,让我们每天菜碟里只见苦瓜不见肉。我们骂校长,给我们做菜的校长老婆就在一旁乐呵呵地帮腔:“这个坏种,就该拉去枪毙!”“这个挨千刀的不是什么好鸟!”
校长老婆跟我们一起骂,我们就不好再骂校长了。我们认识的最大的领导是县教育局长,于是每天骂局长官僚,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方来。这时,学校的支部书记,一个姓谷的老教师就让大家闭嘴,要保持老师的形象。谷书记在土岭中学干了一辈子,马上就要退休了,年轻老师都很尊敬他。
于是,大家就转移话题,开始聊女人,互相分享自己的发现,说是某天家访,在某村看见一个姑娘长得好,哪天大家一齐去看看之类,要是访到她还没定亲,大家就公平竞争。
这个话题,学校大厨、校长老婆最有发言权了。她说,还要去家什么访,以前那个代课老师谈开朗,他的妹妹就是个美人胚子。
校长老婆又说,你们都是有正儿八经工作的,还是要找有工作的才门当户对。乡政府、卫生院,新来了好多年轻妹子。
这一下,老师们都不吭声了。
在乡镇的工薪人员中,老师处于食物链的底端,男老师找对象,基本是往自己学校、村小学瞄,或者干脆在村子里找。乡政府、卫生院等单位的女人是不敢想的。
老师们一致公认的美女,是邻近一个乡镇的女老师,叫周彩云。男老师们议论,说此女子外貌、身材、气质都好,就是太高冷,让老师们只能私下里聊下味道,不敢展开公平竞争。因为追求过她的人最后都死心了。
关于周彩云我自然知道,但我不会说。我和周彩云高中同校,有一回学校搞文艺汇演,周彩云跳了一支舞,我记得叫《似是故人来》。我就喜欢上了她,还为她写了些很酸的诗藏在箱底。高三那年,我准备鼓起勇气表白,连夜为她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计十七页半纸,辗转一夜,听说她有男朋友,于是没送出去。后来这封信夹在哪本书里,我也忘了,直到被同学郝轻松搜去。
幸而我当初写信时,称呼那里还空着,于是无数女生猜测第一行空着的名字到底是谁。
我甚至被郝轻松等数人按在床上揍了一顿,但我坚贞不屈,始终没有说出周彩云的名字。
那是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出名。
如今才知道周彩云就在邻近乡镇教书。
学校有个体育老师,仗着肚子上的几块腹肌,有回喝多了有点上头,背着吉他跨上摩托车去邻镇周彩云的学校,在她宿舍楼下唱情歌。但周彩云的宿舍里除了十点以后关灯之外,始终毫无动静。体育老师羞愧而归,在路上摔了一跤,头上缝了八针。体育老师姓戴,从此得名戴八针。
学校有个男会计,自认为比一般老师要体面些,隔三岔五地给周彩云送东西,据说周彩云从未开过门,会计放在她门口的东西都便宜了她那帮学生。
后来据说周彩云曾经表态,男人想追她可以,起码要具备三个条件:一要在县城上班,乡下的不行;二要在机关上班,当老师的不行;三要在县城有房,在村里有房的不行。这三者缺一不可。这三条对广大老师们来说,就像是生与死的距离,生生把周彩云隔成了一朵彼岸花。这三条一传开,再自认为才胜子建貌比潘安的青皮后生都知道事不可为,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追周彩云上,不如找个漂亮贤惠的村姑来得实在。
学校有一后生,中师毕业分来的,十八九岁,名叫何努力,吃下一碟校长老婆清炒的缺盐少油的苦瓜后,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老子闭门苦读三年,定当一飞冲天,周N条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说,何努力对爱情也有憧憬。全乡镇的年轻姑娘,都进了校长老婆脑子里的人才库。何努力不只一次去问校长老婆,可有匹配的。校长老婆说了一个名字:谈晴朗。
在土岭中学,何努力算是我唯一的朋友。此人不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跟我一样喜欢闭门读书,也只有我能入他青眼。他偶尔来我宿舍清谈,说他准备用三五年时间,拿下A证,从此以法为刀,为冻饿者抱薪,为被侮辱和被损害者执言。
何努力抱负非凡,也点燃了我内心里卑微的希望。
此地偏远,民风尚武,村与村之间常因争山争水等事聚众械斗,流风所及,学生也多逞勇斗狠。课堂上,偶有老师和学生撕扯着打出教室,甚至有学生将老师追得满校园跑。老师们为了自保,各自苦练体能。体育老师更是备受女老师青睐,比普通老师要好找对象。
开学不久,有个学生挨了老师批评,感到失了面子,于是回村里叫了一帮青年到学校把老师揍了一顿。后来该学生去县城玩,被家住县城的老师遇到,有仇不报非君子,也带人将那学生揍了一顿。学生家长就跑到县里去告,处分下来,老师被开除公职。学校开整顿大会,县教育局长亲临学校作重要讲话,正为老师中出此败类痛心疾首时,突然一个小个子男老师跳上桌,带着哭腔指着局长大骂:某某某我操了你的老娘!然后放声大哭,又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在校园里杀鸡砍狗,被众人七手八脚捆进了精神病院。众老师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一致认为百年大计,安全第一。于是有点门路的谋调走,没门路的找门路,只剩些临近退休的和实在没门路的。
我是属于实在没门路的典型。
傍晚时分,我经常独自踅到附近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乱坟堆里却有一株巨大的樟树。它老态龙钟又生机勃勃,它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在旷野里遗世独立。我坐在树下,茫然四顾,只觉得天高地迥。想自己三尺微命交待在这里,未免心有不甘。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自救,只能是想办法考出去。目前只有考研和法考两条路。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何努力的想法才是最靠谱的。这小子比我小,却思想比我成熟,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我想起郑平淡给我算的卦。老郑在乡政府上班,是我们村的驻村干部,我有一次回家,正看到他在跟一帮老头老太吹牛。他见我也算文化人,就来和我攀谈。我在中文系打过几年酱油,能掉两句古文;老郑爱读《易经》《麻衣相术》等,也是半瓶子醋。我们相见恨晚,互相吹捧,遂引为知己。
有一天,老郑来学校看我,在校园里一番视察后,感慨说我这是天降大任前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老郑还曾经给我算过一卦,说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好卦。
我心里一动,难道此卦要应在我法考这里?利见大人?如今还有什么人能被称为大人哪?不就是港片里的“法官大人”嘛!
不管是不是迷信,暂且信郑平淡这一回。若我真成了律师,以后老郑打离婚官司,我给他免费。
听说老郑和老婆关系弄得很僵,几次要上法庭。
我把也想考证的想法跟何努力说了,年轻的老何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于是每天上完课就关门看书刷题,有时候跟何努力互相出题对考。何努力偶尔会去一趟县城,说是去看他姐姐,然后带回来一些吃的,过来跟我分享。何努力刷题刷昏头时,会来跟我吹一下他姐姐,说他姐姐唱歌唱得好,人送外号“青冈宋祖英”。我对此嗤之以鼻,我说我在学校时还外号“南大的古龙”呢。我大学时曾经模仿古龙的风格给出版社写稿挣饭票。
何努力对我说:“老江,我是很欣赏你的。要不是我姐被那个老鬼早就下手了,我真想认你做姐夫呢。”
何努力说的老鬼乃是他正儿八经的姐夫,但他说那老鬼长相猥琐又目空一切,乃是用卑鄙手段把他姐姐弄到手的,不算数,他不认。
我痛斥何努力:“说这种话有意思吗?要不是你爹抢在我前面把你生下来,我还想让你做我的亲生儿子呢。”
但看到何努力一脸的真诚,我也只好领情:“老何,你有心了。”
此后每当我跟何努力意见相左甚而至于掀桌子时,何努力就祭出这句话,说我一直想认你做姐夫的。于是我就心软了。谁能拒绝对方想认自己作姐夫呢?谁又能忍心揍自己的小舅子?
除此,我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是乡邮政所,我订了很多报刊,受到了校长唯一一次表扬,说是我一个人顶了学校大半个任务。后来有传言,说我之所以订那么多报刊,是因为我在和乡邮政所的女邮递员搞对象。虽然我一再辩白,我不想,我没有,但我无法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直到有一天学校男会计在乡邮政所的女邮递员那过夜被学生看到,大家才相信我真的没有。当然,也还有传言说并不是我不想和女邮递员搞对象,实在是我一个普通老师,自然竞争不过学校的会计。当语文老师还在自己宿舍里字斟句酌地憋情书时,会计早已经窜上了女邮递员带着报纸香味的床。
这个传言有失厚道,主要是我没法解释。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来送邮件时我见过几次,有点风韵,但也还没令我倾倒到闷在宿舍里憋情书。
当然,也不怪他们如此猜测,相对于其他老师经常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我却通常一个人关在宿舍里,那不是憋情书,还能是什么?
这里的学生整体素质不算乐观。因为成绩稍好或者家长重视孩子教育的,都千方百计把他们转到县城上学去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是连家长都认为不是读书那块料的。于是,老师和家长取得一种默契:家长只希望老师能看管住他们的孩子,不要惹事;老师只希望学生身心健康,不要出事。
于是作为老师,也就有不少时间。理论上来说,每天上完课表上排的课程,其他时间皆自由。
我于是每天关门苦读。于是,不出意外地,意外发生了。
村与村之间的男生在校外约架互殴是家常便饭。麻烦的是这里是边界地区,有的一打就越界了,造成两市之间的纠纷,协调起来就很麻烦。
一天傍晚,我正在宿舍读书,班长曾美丽来敲门,说班上有个叫苏流浪的同学跟外市外县外镇外村的青年斗殴受伤了,现在在乡卫生院里。
这个苏流浪,已连降两级了,脸上有痘痘唇上有胡须,看起来和老师差不多。他平时旷课难得一见踪影,偶尔出现在学校,不是打架就是抢东西。我几次去他家家访,都没遇到家长,听说他父亲已过世,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忙活,也管不了他。
我去校长那里说了下情况,拔腿赶往乡卫生院。
卫生院在坟场的另一边。抄近路从坟场穿过去就到了。
苏流浪刚缝了针,头上扎着绷带。我问值班的女医生苏流浪伤势如何,女医生给我翻了个美丽的白眼:“你是家属?”
我含糊应着:“啊啊。”
“这次还算命大。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先去缴费。过一周来拆线。”
办好手续,我把苏流浪领回学校。苏流浪像个新制成的木乃伊,非常老实。我每天带着他去乡卫生院清洗伤口,服侍吃药。还和校长到乡政府去,和乡里干部一起跑相邻的新远县丰水镇,协调后续事情的处理。
苏流浪知道自己闯的祸不小,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也没脸出去见人,大多时间呆在我宿舍里。这小子平时不太把我的话当回事,现在似乎对我有所尊重。我于是告诉他,人生有很多选择,不只是只有读书一条路,要是实在对读书没兴趣,初中毕业以后就去外面闯一闯吧。我有同学在深圳,到时候让他们帮你介绍入厂。
别的老师都是劝苏流浪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前途,这些大道理遭到苏流浪的顽强抵制。只有我让他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并愿意给他提供帮助。这个苏流浪倒是听得进去。此后他对我一直很尊重和顺从。
于是又有了新的传言,说苏流浪才是我小舅子,我正在跟他姐姐搞对象,否则无法解释一个被他家人都要放弃的人,我还能又垫付医药费又服侍汤药。
我操,我真的不知道苏流浪还有个姐姐,他也没跟我提起啊,我更不知道他姐姐是长得像西施还是像无盐。我只能想大家都封在这个破庙一样的学校里,闲着没事大家八卦一下男女情事也是人之常情,否则日子真的寡淡无味。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我之所以去乡卫生院去得勤,乃是在钓卫生院美丽的女大夫。说江平凡不自量力,女大夫早已是乡派出所副所长的囊中之物,还在此作非份之想,简直比戴八针追周三条还不靠谱。
当何努力告诉我这些时,我正跟他在土岭集上的粉摊上吃粉,我们相顾大笑,何努力一根粉条从鼻孔里窜了出来。
我望着何努力,他穿着整洁的中山装,跟我一样斯文儒雅,除了那一根粉条有碍观瞻。
我说老何,就凭你今天的表现,这碗粉我请了。
老何说当然得你请,否则以后有好听的段子我就不告诉你了。
这里的男生非常剽悍,但女生却分外多情。我带的是初三,女孩子们已经发育得很好,以致我找她们谈话时都不敢和她们对视。
也许她们平时见惯了粗野男孩,对我这看上去还算斯文清秀的老师有着不一样的感觉,班上明里暗里给我写暧昧条子的不少。作业本里经常会夹些纸条,写些不明所以的话,诸如:
江老师,您今天读诗的样子,好帅哦!
江老师,您有女朋友吗?
江老师,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更有甚者:
江老师,您至今单身,是在等我长大吗?
我对此颇伤脑筋,当面批评怕伤其自尊,置之不理又恐变本加厉,想向其他老师讨教又恐遭人耻笑。
最让我伤脑筋的,是班长曾美丽。一天放学后趁着交作业的机会,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我,并逼我当场打开,阅后回复。
以我二十二年的人生阅历也能断定,这是一封标准的情书,虽然有错字,有别字,有病句,但不妨碍作者完整准确地表达她的意思。她在表达了一番对爱情的所谓见解和对我的一番倾慕后,最后一句堪称神来之笔:江老师,我认识土岭的很多流氓,你要是敢拒绝,我会叫他们来收拾你!
我怒道:“曾美丽,不错哦,敢这样威胁老师?!”
曾美丽委屈地说:“我怕你拒绝嘛,听说老师们都怕挨这里的流氓打。”
我说:“是,我是怕平白无故地挨流氓打。但你若是拿流氓来威胁我,我还真不怕。”
曾美丽气得一把抢过情书,掩面狂奔而去。
从此,江平凡老师“宁挨流氓揍,也不要曾美丽”的事迹就在校园里传开了。
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曾美丽一上我的课就伏在桌上装睡。
一到周末,学校就冷清得瘆人,很多时候就我一个人在这里,食堂大师傅不肯为我单独做饭。我就一日三餐艰难对付着,茹毛饮血,生的熟的胡乱果腹。唯一不便的是学校水泵怕学生进来使坏,也给校长锁了,我只能每天到山下几百米外的井沿边,学着村里的大妈大嫂一样用棒槌捶打衣服。
期末时,全县举行联考,为保证成绩的真实,监考老师各学校对调。邻镇中学抽了部分老师到土岭中学监考。听说周彩云也抽到我们学校监考,男老师们不由得都有些激动。光棍老师都想跟周彩云一个考场。最后,不知学校是否有意为之,竟然安排我和周彩云监考同一考场。
于是,学校好几个光棍老师提出要和我换监考考场。一番竞拍后,我以获得一箱方便面加两盒牙膏的利益,将和周彩云同场监考权出让给了别人。
午饭后,我照例到校园外面散步。
当我走近那株大樟树时,发现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用耳机听音乐。那个人长发披拂,素衣如雪,神情专注。
她注意到有人靠近,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抱歉地朝她点点头,想绕开她,以免惊忧。但小路很窄,只能从她身边经过。然后我嗅到一丝淡淡的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几句歌词: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知身后要归去……
那是《似是故人来》的旋律,我第一次认识周彩云,听的就是这首歌。
走出几步,我回过头来,她也正在看我。
而不远处,几个从来只在校园里或打球或打牌的光棍老师,也装模作样地朝这边散起步来。
我望着周彩云,想起多年前的少年心事,感觉脸上有些烫。周彩云望着我,好像也在记忆中搜寻。
她还是那么漂亮。戴八针头上那八针,缝得不冤。
自然,周彩云也成了此后几天学校食堂里的重要话题。戴八针摸着头上的疤痕,说:“这样的女人,不知道最终会便宜了谁!”
校长老婆说:“戴老师,上次给你缝针那个柳医生也非常漂亮!”
戴老师一声长叹,蔫蔫地低下头扒饭。
有一天周末,我在山下井沿捶打完衣服,气喘吁吁地爬上学校,见曾美丽严肃冷峻地站在我宿舍门口等我。曾美丽家离学校有十几里,她平时住校,今天来一趟学校不容易。
我问:“曾美丽,有事吗?”
曾美丽红着眼,不说话。
我又问:“曾美丽,你吃饭了吗?”
曾美丽头似乎动了动,我无法判断是摇头还是点头。我打开门,把曾美丽领进宿舍,请她坐在我唯一的藤椅上,然后洗了只苹果给她。曾美丽接过来,坐着不动。
我出去把衣服晾好回来,曾美丽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手里的苹果不见了,苹果核小心地放在桌角。
曾美丽坐了藤椅,我只好坐在床沿上。
我说:“曾美丽,你这段时间的表现很令我失望,你再这样我就要去你家家访了。”
曾美丽还没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我一时有些慌,房间里也没纸巾,我只好取下毛巾打湿拧干,递给曾美丽,曾美丽拗着劲,不肯接。我只好像小时候我妈给我擦脸那样,在曾美丽脸上擦了一把。
终于,曾美丽开口了,她声情并茂地哭诉:“你为什么不要我?现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嫌我丑?”
“没有啊,你哪里丑了?你不是你们班投票选出来的班花嘛?我还在想,你爸爸真的有先见之明,给你取名叫曾美丽。——你姐姐是不是叫曾漂亮?”曾美丽跟我提起过她还有一个姐姐,我就故意岔开话题。
“曾秀丽。”曾美丽拭了一下眼泪说。
“哦哦。”我看着曾美丽今天气性不小,不能再冲撞她,只能婉转劝解。
“曾美丽同学,是这样哈,首先呢,你年纪还小,——还没满十六吧?”
“还有一个月零七天。”曾美丽抽泣着说。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还这么小,这是谈情说爱、谈婚论嫁的年纪吗?这是学习的黄金时光!……”我正待就此话题演绎下去,曾美丽冷静地打断我:“不影响学习。”
我怔了一下,像考试碰到难题,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
“怎么不影响学习?学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就是学习、学习!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必须心无旁鹜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可以谈恋爱?就像我,我是老师,就要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教书教书,教好书,而不能……”我一想不对,怎么把自己绕进去了?老师是可以谈恋爱的呀,我不能拿自己来打比方。而且,我也没有全心全意地在教书,我不是在准备法考嘛。
“而不能什么?”曾美丽像在课堂上一样好学地问。
我只好挠头。我想这头再这么挠个十年八年,也就秃了。我转移话题说:“首先,我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是什么关系?师生关系!师生之间绝不能谈恋爱!否则,是要坐牢的!”我虚张声势地说。
曾美丽显然被吓住了。但她想了想,马上举出反证:“学校的龙老师就娶了马兰花!马兰花是龙老师的学生!”
“但是马兰花已经毕业了。而你还没有!”跟曾美丽一番辩论,让我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我马上毕业了。”曾美丽却始终镇定自如不骄不躁,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势。
“那好,等你毕业了考上好学校,有了工作,那时,我们再来谈吧。否则,我二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我真养不起你。”
一句话触到曾美丽的痛处,她悲愤地控诉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现实!我看错你了!在你眼里,爱情是什么?难道还不如你那点破工资吗?”曾美丽说罢,风一样地跑了。
我一时愣在那里,我以自毁形象的方式扼杀了曾美丽的爱情萌芽,把她思想的缰绳勒回到学习的正途。但心中还是有些郁闷,用自宫换来的绝世武功总感觉不那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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