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荆州,荆州! > 第二百三十八章:人民大会堂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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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六年十月,北京的秋天来得爽利。长安街两旁的银杏树一夜之间黄透了,金灿灿的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像无数小扇子,风一过,簌簌地落,铺了满地金黄。人民大会堂台湾厅的窗户朝西,这时候斜阳正好射了过来,把新铺的暗红色地毯染成暖融融的橙红。

    谢望城站在台湾厅门口,手里攥着烫金的请柬,手心微微出汗。请柬上的字是竖排繁体:“敬邀参加海峡两岸科学技术交流研讨会”。落款是两个单位: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台湾科学技术***。这是1949年以来,两岸科技界第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正式会面。

    他的身边站着父亲谢继远。老人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是专程从武陵山带来的,袖口和领子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笔挺。他的背挺得比平时更直,眼睛盯着厅门上方那块新挂的匾额——“台湾厅”三个字是行楷,黑底金字,在夕照里熠熠生辉。

    “爸,时间快到了。”谢望城轻声提醒。

    谢继远点点头,却没有动。他想起三十五年前,1951年,他第一次来北京,参加全国工业战线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那时候他也站在人民大会堂前,不过是在东门外,仰头看着这座雄伟的建筑,心里想的是父亲谢文渊——如果父亲能看到新中国建起这样的大会堂,该有多好。

    而今天,他要去的是台湾厅。一个在1986年春天刚刚装修完毕、专为两岸交流设立的厅。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刻,以什么方式,走进哪一个房间。

    门开了。工作人员恭敬地侧身:“谢老、谢工,请进。”

    厅很大,能容纳三百人,但今天只摆了五十张座位,呈半圆形围绕**台。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在深色的木地板和墙上挂着的巨幅山水画上——画的是阿里山云海和长江水峡并列,是中央美院特意为这个厅创作的。空气里有新家具的油漆味,还有淡淡的菊花香——每个座位旁的小几上都摆着一盆白色的杭菊。

    已经来了二三十人。有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有戴眼镜的中年学者,也有像谢望城这样三十多岁的青年才俊。大家都很安静,互相点头致意,但很少交谈。气氛里有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像在试探水温。

    谢望城扶着父亲找到座位——第三排靠走道,位置很好,能清楚看到**台。刚落座,就听到身后有人用带闽南口音的普通话小声说:“这厅的音响效果不错,回声控制得好。”

    他回头,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穿着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抬头看天花板上的吸音板。旁边一个年轻人拿着笔记本记录:“是,老师。大陆这边的建筑声学进步很快。”

    老先生注意到谢望城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谢望城也点头回应,心里却是一震——这口音,这气质,应该就是台湾代表团的成员了。

    会议在下午三点准时开始。主持人是中国科协的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院士。他的开场白很简短:“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用科学技术的桥梁,连接海峡两岸的同胞。科学没有边界,知识属于全人类。让我们抛开政治的藩篱,专注于我们能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

    掌声不热烈,但持续了很久。谢望城看见前排几位老科学家在擦眼镜——不知道是不是镜片起雾了。

    第一个发言的是大陆方面的代表,中科院计算所的研究员,讲的是“超级计算机的发展与应用”。幻灯片一页页翻过,从银河-I讲到正在研制的银河-II,讲向量处理,讲并行计算,讲在气象预报、石油勘探、核物理模拟中的应用。

    台湾代表们听得很认真,不时低头记录。当讲到银河-II的设计峰值速度达到每秒十亿次时,谢望城听见身后那位老先生轻声对助手说:“比我们预期的快两年。”

    第二个发言的是台湾代表,来自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讲“半导体制造技术的现状与展望”。他从晶圆尺寸讲到光刻精度,从DRAM讲到正在研发的256K存储器。幻灯片上出现了新竹科学园区的照片,整齐的厂房,现代化的实验室。

    会场更安静了。这是大陆科技界第一次如此详细地了解台湾的半导体产业。谢望城注意到,父亲谢继远的身子微微前倾——老人虽然搞了一辈子机械,但对新兴的电子技术一直很关注。

    “目前,我们正在攻关1微米制程技术。”台湾代表在台上说,“预计明年可以试产。关键设备需要从日本和美国进口,但在工艺整合和良率提升方面,我们已经积累了自己的经验。”

    提问环节,大陆一位老院士站起来:“请问,在光刻胶材料方面,你们是自主研发还是依赖进口?”

    “目前主要依赖进口。”台湾代表如实回答,“但我们有团队在做基础研究。实际上,我们很希望能与大陆的化工材料专家合作——我知道大陆在特种高分子材料方面有很好的基础。”

    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技术细节到产业政策,从人才培养到国际合作。开始时还有些拘谨,但说到具体技术,双方都忘了“两岸”这个前缀,只剩下“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身份。

    茶歇时,气氛明显活络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名片,讨论刚才的话题。谢望城扶着父亲走到茶点台,正好遇到刚才身后那位台湾老先生。

    “谢先生?”老先生先开口,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台湾腔,“刚才听主持人介绍,您来自湖北的‘701’厂?是做精密加工的那个‘701’吗?”

    谢继远有些意外:“您知道我们厂?”

    “何止知道!”老先生眼睛亮了,“我是李明道,台湾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的。去年在德国汉诺威工业展上,看到你们用五轴机床加工的航空发动机叶片样品,印象深刻!克劳斯公司的施罗德博士,是我的老朋友,他特别跟我推荐过你们。”

    世界真小。谢望城在心里感叹。父亲在武陵山深处打磨的叶片,竟然通过德国的展会,被台湾的教授看到了。

    “李教授过奖了。”谢继远谦虚道,“我们还在学习阶段。”

    “不,你们做得很好。”李明道认真地说,“特别是解决残余应力问题的工艺优化,施罗德给我看过技术报告。你们那个‘经验数字化’的思路,很有前瞻性。”

    他们聊了起来。从五轴加工聊到数控系统,从刀具材料聊到测量技术。李教授对“701”厂如何用有限资源实现高精度加工非常感兴趣,谢继远也问了很多台湾半导体产业的情况。谢望城在旁边听着,偶尔补充几句——他在深圳机场项目上接触过一些台湾建筑公司,对那边的工程管理有些了解。

    “其实,我们这次来,最想谈的就是合作。”李明道忽然压低声音,“台湾的精密机械行业,最大的瓶颈是基础工艺——铸造、热处理、表面处理。这些方面,大陆有完整的工业体系,有老师傅们的经验。而我们有市场,有资金,有国际化的渠道。如果能结合起来……”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谢继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技术上可以探讨。但我们厂是国有企业,合作需要上级批准。”

    “理解,完全理解。”李明道点头,“先建立联系,慢慢来。科学技术,总要走在政治前面一步。”

    下半场会议开始了。议题转向“高科技产业化的路径与挑战”。谢望城被安排发言,讲的是“重大工程项目中的技术集成创新”——以南鹏机场填海工程为例。

    他走上**台,打开讲稿,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关掉幻灯机,走到讲台前,看着台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各位前辈,各位同仁。”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场里格外清晰,“刚才听了很多关于技术、关于产业、关于合作的讨论。我想讲一点不一样的——关于人。”

    他顿了顿:“在南鹏机场项目中,我们用了荷兰的高压旋喷桩技术,用了香港的工程管理软件,用了美国进口的测量设备。但最关键的,是我们有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者——有参加过三线建设的老工人,有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人,有放弃国外高薪回国的工程师。”

    “在解决软土地基处理难题时,我们的一位老工人——他在武陵山的军工厂干了三十年——提出用‘振动置换法’的改良方案。这个方案结合了德国设备、美国理论和中国经验,最终把工期缩短了四个月。”

    台下很安静。谢望城看到父亲在第三排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

    “我想说的是,技术可以引进,设备可以购买,但‘人’——人的经验,人的智慧,人的奋斗精神——是买不来的。”他的声音有些激动,“海峡两岸,有同样的文化根基,有同样的聪明才智,有同样渴望为国家、为民族做点实事的同胞。如果我们能把人的力量结合起来,还有什么技术难题攻克不了?还有什么产业高峰攀登不上?”

    掌声响起来。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谢望城看到李明道教授在用力鼓掌,看到许多台湾代表在点头。

    他回到座位时,父亲拍了拍他的手背,没说话,但那个动作,比任何赞扬都有分量。

    会议在傍晚六点结束。主持人宣布,明天将分组讨论,就具体合作领域进行深入交流。散场时,人们不再像来时那样拘谨,三三两两地边走边谈,有些还约好了晚上继续聊。

    谢望城扶着父亲走出台湾厅。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但天边还留着一抹瑰丽的紫红。人民大会堂的廊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巍峨。

    “望城,”谢继远忽然停下脚步,“你还记得爷爷笔记本里那句话吗?”

    “哪句?”

    “1949年4月,他在上海写的:‘唯愿后来者,既能承继我辈之精神,又能超越我辈之局限,建设真正富强之新中国。’”

    谢望城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本泛黄的笔记本,他从小看到大。

    “今天坐在这里,”谢继远望着暮色中的天安门广场,“我忽然觉得,爷爷说的‘后来者’,不光是咱们,还包括……海峡那边的同胞。他们也是中国人,也有建设富强中国的愿望。”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广场上,华灯初上,长安街的车流亮起红色的尾灯,像一条流动的河。

    “爸,您说,爷爷如果能看到今天……”

    “他会欣慰的。”谢继远打断儿子的话,声音有些哽咽,“但他也会说:路还长,别停步。”

    他们慢慢走下台阶。身后,台湾厅的灯光还亮着,透过高大的窗户,温暖地洒在人民大会堂前的广场上。

    那灯光,就像一座灯塔,在1986年秋天的北京夜空里,静静亮着。

    照亮过去,也照亮未来。

    照亮山,也照亮海。

    照亮所有分隔,也照亮所有连接。

    而历史,就在这灯光里,静静地,翻开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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