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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将手机放回口袋,指尖在屏幕边缘停顿了一瞬。那条来自艾迪的简讯还留在收件箱里:“明天见,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语气平常得像一句日常问候,仿佛下午茶馆里的沉默与回避从未发生。可正是这份刻意的平静,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像是风暴来临前海面的静谧,看似无波,实则暗流涌动。他站在街角等红灯,风从背后推着人行道上的行人向前走。一辆快递车驶过,溅起路边积水,有人低声咒骂。亚瑟没动,只是把外套拉紧了些。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滑进手腕,凉意一路爬上脊背。他望着对面楼宇玻璃幕墙上倒映出的城市剪影,忽然觉得整座城市都像被一层薄雾笼罩,看得见轮廓,却看不清真相。
会议定在上午十点,《镜渊》项目组例行进度汇报。地点仍是艾迪工作室的那间无窗会议室,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冷气贴着地面蔓延,脚底传来一阵阵寒意。他提前八分钟到,坐在靠门的位置,笔记本摊开,笔帽拧下又旋上。金属笔身在他指间翻转,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像某种无声的计时。
六个人陆续进来,各自落座,气氛像是被调低了音量的广播,安静却带着压力。有人低头刷手机,有人翻文件,没人主动交谈。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纸的味道,还有那种只有长期共事却又彼此提防的人之间才有的微妙张力。
艾迪最后出现,穿一件米白色高领毛衣,头发挽成松松的髻,耳垂上坠着一对极小的珍珠耳钉,几乎隐匿于发丝之间。她进门时冲亚瑟笑了笑,眼神停留的时间比寻常多出半秒。那一瞬,他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们在墓园外初遇的那个午后——阳光斜照,她捧着一杯热拿铁,说:“你看起来不像来祭奠谁的人。”
有人递给她文件,她低头翻了两页,随即抬头:“我们先过预算执行情况。”
议题一项项推进。特效团队提交了新一版分镜测试视频,画面流畅、光影层次分明,赢得了几声轻赞;美术组展示了主场景搭建进度,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古塔模型令人惊艳;录音棚排期也已确认,配乐作曲家将在下周进场。一切听起来井然有序,如同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齿轮咬合,节奏稳定。
直到亚瑟提出审计小组的进展问题。
“上次说好的双签机制,目前有没有新的反馈?”他问,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落地。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艾迪。
她放下手中的笔,掌心轻轻压住桌沿,像是在稳住某种即将倾斜的平衡。“我觉得现在谈这个有点早。”她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项目才走到中期,信任才是第一位的。流程太复杂,反而会影响效率。”
亚瑟看着她。她说这话时嘴角微扬,像是在讲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可眼神却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墙上的投影幕布——那里正停在一张未完成的布景设计图上:一座废弃剧院,舞台中央立着一面巨大的裂痕镜子,镜中倒影模糊不清,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
“我不是质疑效率。”他说,“我只是想确保每一笔支出都经得起查证。毕竟之前那笔三百万的追加投资,来源还是没说明白。”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有人悄悄挪动椅子,试图缓解紧张。
“资金的事我来负责。”她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层不容置疑的边界,“你放心,不会有问题。”
这句话说得轻巧,可亚瑟听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就像过去几个月里,每当他追问版权归属、合同细节或投资人背景时,她总会用类似的语气回应——温柔而坚定地划下界限。
有人轻咳了一声,话题迅速被转移到演员档期协调上。亚瑟没再说话。他合上笔记本,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像是一种无声的记号。他知道,今天不会再有答案了。
会后其他人陆续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只剩下皮鞋敲击地板的回响。艾迪收拾文件的动作慢了一拍,等人都走完了,她才抬起头:“你留一下?”
亚瑟点头。
门关上后,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递给他。“你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太好?”她问。
这句问话来得太轻,太软,和刚才会议室里的态度判若两人。她站得离他不远,呼吸间带起一缕淡淡的檀香气息,那是她惯用的护手霜味道。
“还好。”他接过杯子,没喝,“就是事情太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靠着桌子站定,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放松,却又透着一股防御性,“你觉得我不够坦诚,对吧?可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说,是说了也没用。”
“至少让我知道边界在哪。”他说,“不然我不知道该信什么。”
她笑了下,这次笑得很短,几乎算不上表情的变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墓园外那个咖啡馆。你说你讨厌虚伪的人,可现在,你却要求我告诉你全部真相?”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如果我说,我现在做的每一步都在被人看着,你会相信吗?”
亚瑟盯着她。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远,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东西——或许是某个无法言说的过往,又或许是某种深埋心底的恐惧。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合作?”他问。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听剧本之外故事的人。”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去拿包,“晚上有空吗?我知道一家安静的店,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他本想拒绝。舌尖已经抵住了上颚,准备说出“改天吧”。可最终,他点了头。
那是一家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茶室,门面窄小,挂着竹帘。青砖墙爬着藤蔓,门口摆着一只旧陶缸,蓄着雨水和几片浮萍。他们被引到角落的卡座,灯光昏黄,背景放着一段不知名的钢琴曲,旋律缓慢,带着几分怀旧的忧伤。
艾迪换了鞋,盘腿坐下,脚踝处露出一截素色袜边。服务生端来一壶桂花乌龙,她亲自倒了一杯递给亚瑟,动作细致得近乎仪式感。
“小时候我家附近也有这样的地方。”她说,目光落在茶汤上,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我爸总带我去喝茶,一边听评书一边吃花生。那时候觉得,日子就该这么过。”
亚瑟没接话。他在等她说重点。他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这里。
她似乎察觉到了,抬眼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忽冷忽热?”
“你今天在会上否决审计建议,转头又约我出来聊天。”他说,“这不像一个投资人该有的节奏。”
“也许我不是为了投资。”她声音低了些,“也许我只是……不想让你走得太远,又不想让你靠得太近。”
“为什么?”
她垂下眼,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动作很轻,像是抚平一道看不见的褶皱。这个细节被亚瑟捕捉到了——他记得在一次公开采访视频里,她也是这样,在提到经纪公司决策争议时,做了同样的动作。那一次,她否认了有关财务造假的指控,语气坚决,可手上的小动作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有些事,知道太多反而痛苦。”她终于说,“我不想你变成下一个被消失的人。”
“林晚呢?”他直接问出口,“她是不是也以为自己只是演一场戏?”
艾迪猛地抬头,脸色变了。那是一瞬间的失态,瞳孔收缩,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某个深埋的开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声音冷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锋利,“如果你怀疑我,大可以退出。”
“我不是怀疑你。”他说,“我是想知道,你到底在保护什么。”
她没回答。良久,她起身拿起包,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亚瑟没有拦她。他看着她走出茶室,背影消失在竹帘之后。外面开始下雨,细密的雨丝打在屋檐上,发出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
他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九点多。楼道灯闪了一下,老旧线路特有的电流声嗡嗡作响。他没开灯,径直走向书桌,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调出了艾迪近三年的公开行程表,旁边并列着《镜渊》筹备时间轴。
光标停在一条记录上:三年前十一月,艾迪以“私人疗养”名义飞往瑞士,停留十四天。航班信息显示她入住的是苏黎世郊外一家名为“松林居”的私人疗养院,对外宣称用于心理调养。可亚瑟查过资料——那家机构实际上隶属于一家跨国文化基金会,曾多次协助处理敏感文艺项目的版权转移与资产隔离。
而那段时间,正是《镜渊》初稿完成后的第一轮内部评审阶段。更巧的是,星澜文化在她返程当天,正式注册了该项目的版权备案。
他盯着这两条信息看了很久。
然后切换窗口,打开一段加密录音——是上周与周振声通话的备份。老人的声音沉稳,带着岁月磨砺出的冷静:“有些人表面上在推动项目,实际上是在封存证据。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做了什么,而是他们不让别人做什么。比如,为什么某些人突然退出?为什么原始剧本被删减了整整二十页?为什么林晚的最后一场戏,永远没能拍出来?”
亚瑟关掉录音,靠在椅背上。
窗外雨势渐大,楼下的路灯映出一圈圈模糊的光晕。水珠沿着玻璃蜿蜒滑落,像泪痕。
他想起艾迪在茶馆说的话:“不想让你走得太远,又不想让你靠得太近。”
这句话像一根线,缠在他心头,越收越紧。
他曾以为那些共处的时刻是信任的积累,是旧情复燃的征兆。可现在看来,每一次靠近,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试探。她的温柔,她的回避,她的欲言又止,全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她在引导他,也在阻止他。
电脑屏幕还亮着,映出他疲惫的脸。黑暗中,唯有那一片幽蓝的光,照亮了他的轮廓。
他伸手合上盖子,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片刻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新消息来自艾迪:“明天见,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盯着那句话,手指悬在回复框上方,迟迟没有输入任何字。不是犹豫,而是明白——有些对话,一旦开启,便再也无法回头。
雨还在下,打在阳台的玻璃门上,声音均匀而持续。
他起身走到玄关,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张下午开会时记满笔记的纸,慢慢撕成两半,再折成四份,最后投入垃圾桶。纸屑落在其他废纸之上,无声无息。
转身时,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日历——明天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两个字:审片。
他静静站了几秒,然后脱下外套,挂好。走进浴室,拧开热水。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镜面。
而在那片朦胧之中,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站在镜子的另一边,朝他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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