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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江南烟雨正月刚过,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不是预料中的明升暗降,亦非打入冷局的闲职,而是一道出人意料的任命——钦差巡察使,代天巡狩,督察江南漕运、盐政,便宜行事。
旨意下达的当日,靖王府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
“江南是太子的钱袋子,盐漕两道更是其命脉所在。陛下此举,是将先生直接推到了刀尖上。”萧绝指尖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眸色深沉如夜,“先生可知,此去凶险,十倍于北疆。”
顾云舟立于案前,青衫磊落,神色平静:“云舟明白。陛下这是要借我这把刀,去割太子最肥的肉。同时,也是在试探殿下,更是在试探我。”
“你倒清醒。”萧绝抬眸看他,目光锐利,“江南官场盘根错节,早已铁板一块。上下官员,十之七八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孤身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所以,云舟需要殿下的支持。”顾云舟迎上他的目光,“并非兵马钱粮,而是……信息。江南各级官员的履历、关系、癖好、把柄,越详细越好。”
萧绝凝视他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欣赏,几分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先生总是这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站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推到顾云舟面前,“这是江南官场‘百官录’,本王经营数年所得,今日,交予先生了。”
册子入手沉甸甸的,记录的是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与人性弱点。这是萧绝在江南埋下的暗线,如今,他将其和盘托出。
“此外,本王会派一队暗卫随行,由长风统领,听你调遣。”萧绝语气不容置疑,“此行,你的安危是第一要务。遇事不决,可问长风;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速退。”
“殿下……”顾云舟想说些什么,却被萧绝打断。
“顾云舟,”他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记住你在北疆说过的话。你的命,很重要。对本王而言,比江南,比漕运,甚至比……都重要。”最后几个字,他声音极低,却重若千钧。
顾云舟心头一震,垂眸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拱手道:“云舟……定不辱命。”
三日后,轻车简从的钦差队伍离京南下。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前呼后拥,顾云舟只带了必要的属官、护卫以及长风带领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南下的官道。
越往南行,天气愈发暖湿。到达扬州时,已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运河上千帆竞渡,码头人声鼎沸,街市繁华似锦,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然而,顾云舟住进钦差行辕的当晚,便感受到了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先是扬州知府、漕运转运使等一众地方大员联名递上拜帖,设下接风宴,极尽热情,言语间却滴水不漏,只谈风月,不论政务。
接着,当晚便有数名自称“乡绅富商”的人,抬著沉甸甸的箱笼前来“拜见”,言语间暗示,只要钦差大人“体恤民情”,“通融一二”,自有源源不断的“心意”奉上。
顾云舟一概拒之门外,连同那场接风宴,也以“旅途劳顿”为由推拒了。
“大人,这般是否太过……不近人情?”随行的副使有些担忧,“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是否该虚与委蛇一番?”
顾云舟看著窗外运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语气平淡:“他们摆下的是鸿门宴,送来的是买命钱。吃了,拿了,我便成了他们网中的鱼。唯有从一开始就划清界限,让他们摸不清底细,我们才能掌握主动。”
他转身,对长风道:“长风,让你的人动起来。不必盯那些高官,去码头、去盐场、去市井,听听那些苦力、灶户、小商贩怎么说。记住,要隐秘。”
“是。”长风领命,无声退下。
接下来的日子,顾云舟深居简出,每日只在行辕内翻阅卷宗,接见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吏,仿佛真的只是来走个过场。暗地里,长风带回的消息却一条条汇总而来。
漕帮欺行霸市,巧立名目,收取高额“保护费”;盐场官员与盐枭勾结,克扣灶户工钱,私贩官盐;各级官府层层盘剥,税卡林立,商民苦不堪言……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更让顾云舟心惊的是,所有线索,最终都隐隐指向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而网络的中心,似乎并不只在太子,更牵扯到朝中几位位高权重的老牌勋贵。这潭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
这日深夜,顾云舟正在灯下梳理线索,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谁?”他警惕地按住袖中短刃。
窗栓被无声无息地挑开,一道黑影敏捷地翻入,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熟悉。
顾云舟愣住了。
黑衣人拉下面巾,露出萧绝那张俊美却略带风霜之色的脸。
“殿下?!”顾云舟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您……您怎么会在此?”此处距京城千里之遥!
萧绝随意地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常。“京中无事,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本王的‘利剑’,有没有在江南这温柔乡里生了锈。”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顾云舟看到他眼下的青影和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便知他定是日夜兼程,快马赶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让他喉咙有些发紧。
“殿下不该来此,太危险了。”他压下翻腾的情绪,低声道。
“这天下,还没有本王去不得的地方。”萧绝放下茶杯,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卷宗和笔记,“看来,先生已有收获?”
顾云舟将目前查到的线索,以及自己的分析和盘托出。“……牵涉太广,若贸然动手,恐打草惊蛇,甚至引来反噬。”
萧绝静静听完,指尖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圈,分别代表漕帮、盐政、地方官员和朝中勋贵。“先生可知,为何这网如此牢固?”
“利益均沾,盘根错节。”
“不错。所以,破局的关键,不在于砍断多少枝节,而在于……找到那个最关键,也最脆弱的连接点。”萧绝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代表漕帮的那个圈上,“漕帮看似凶悍,实则是各方势力攫取利益的工具,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打压一批,拉拢一批,让其内乱,这网,自然就破了。”
他看向顾云舟,眼神深邃:“先生可知,现任漕帮帮主年事已高,其下几位义子,正为继位之事明争暗斗?”
顾云舟眼中精光一闪:“殿下的意思是……”
“本王这里,恰好有那位最势弱、也最想上位的三义子,一些他非常需要的东西。”萧绝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推到顾云舟面前,“如何运用,先生自行决断。”
这是萧绝为他送来的,一把能撬动整个江南僵局的钥匙。
顾云舟接过密信,感受著其上残留的体温,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在孤身奋战,却不知,那人始终在暗中关注,并在最关键的时刻,送来了最需要的东西。
“多谢殿下。”他郑重道。
萧绝却忽然伸手,覆上了他握著密信的手。他的手心带着一路风尘的微凉,力道却不容抗拒。
“顾云舟,”他凝视著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本王说过,你的安危,重于一切。江南之事,尽力即可,不必强求。若有性命之危,立刻让长风带你离开,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太过深沉,里面翻涌的情感几乎要将人溺毙。顾云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失控,他想抽回手,却仿佛被那目光钉在原地。
“殿下厚恩,云舟……”
“不必言谢。”萧绝打断他,收回手,重新蒙上面巾,动作干脆利落,“本王走了。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融入沉沉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桌上那杯喝剩的冷茶,和掌心密信残留的触感,证明方才并非梦境。
顾云舟独立窗前,望著窗外扬州城繁华的夜景,心中却比来时更加清明,也更加坚定。
江南的棋局,此刻,才真正开始。而他手中,已然握住了最重要的棋子。
夜风吹拂,带来运河上潮湿的水汽,也带来了远方未知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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