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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沪西贫民区低矮拥挤的棚户与蜿蜒狭窄的弄堂彻底吞没。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潮湿的夜风中顽强地闪烁,如同挣扎求存的萤火。与不远处外滩的霓虹璀璨、歌舞升平相比,这里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污水和廉价食物的混合气味。莫家母女赁居的小阁楼里,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将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林氏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光线,手指穿梭于一块素色锦缎之间。那是一只即将完工的旗袍衣领,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匀净,图案清雅灵动。长时间的劳作让她眼窝深陷,指腹布满新旧交替的针眼和细茧,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某种不肯折弯的风骨。偶尔,她会抬起眼,望向桌案另一侧的女儿,眼神里是深沉的慈爱与难以化开的忧虑。
莹莹正伏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专注地临摹一本破旧的《女四书》。她的手腕悬空,力求每一个字都写得端正秀气。母亲教导她,字如其人,即便身处泥泞,心也不能蒙尘。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长期的清贫生活磨去了她身上曾经可能存在的娇气,却滋养出一种温婉而坚韧的气质,像石缝里悄然绽放的小花,静默却顽强。
“咳咳……”林氏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怕惊扰了女儿,连忙用手帕捂住嘴。
“娘!”莹莹立刻放下笔,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小手轻轻拍抚着母亲消瘦的背脊,眉宇间满是心疼,“夜深了,寒气重,您别再绣了,当心眼睛和身子。”
林氏接过杯子,温水润过喉咙,缓解了痒意。她看着女儿过早懂事的面庞,心中一酸,强笑道:“不妨事。王太太介绍的这个活计,东家要求高,但也肯出价钱。把这领子绣完,这个月的房租和嚼谷便又宽裕些。”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只是苦了你,莹莹,跟着娘住在这等地方……”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女儿不觉得苦。”
她重新坐回桌前,却没有继续临帖,而是从桌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裹的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隐隐流动着内敛的光华。它被巧妙地一分为二,断裂处呈现出天然的云纹状,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半幅“喜上眉梢”的图案——她手中这半块,正是那回首眺望的喜鹊和半枝梅梢。
莹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佩光滑的表面,眼神有些迷离。这是父亲莫隆留给她们姐妹唯一的念想,也是莫家曾经显赫如今零落的见证。关于另一半月佩,母亲只含糊地说过,或许在当年混乱中遗失了,或许……随着她那未曾谋面、据说早已夭折的孪生妹妹去了另一个世界。每当想起这个,她心头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又在看它了?”林氏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嗯。”莹莹低低应了一声,将玉佩贴心口捂了捂,才重新仔细包好,放回抽屉深处,“娘,齐家……齐伯伯他们,最近还好吗?”
她问得有些迟疑。齐家是莫家故旧,当年莫家遭难,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齐家,虽不便明面上相助,却一直通过管家福伯暗中接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林氏和莹莹始终铭记于心。尤其是齐家的独子,齐啸云。
提到齐家,林氏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前几日福伯悄悄来过,留下些米粮和银钱。他说齐老爷和夫人身子都康健,啸云那孩子……也愈发进益了,已经开始跟着家里学着打理些生意上的事情。”
听到“啸云”两个字,莹莹耳根微微发热,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墨。
林氏将女儿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齐家重信守诺,从未因莫家败落而提及解除婚约之事。啸云那孩子,更是从小就对莹莹格外照顾。她还记得,几年前,当她们刚搬来这贫民窟不久,才十来岁的齐啸云跟着福伯偷偷来看她们。彼时的小小少年,穿着干净的缎子长衫,与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却毫不在意,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西洋糖果塞到怯生生的莹莹手里,用尚带稚气却无比认真的语气说:“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的。”
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小少年已长成挺拔青年,那句“保护妹妹”的承诺,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情愫。这对于身处绝境的莹莹而言,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但林氏内心深处,却始终缠绕着一丝不安。齐家越是仁至义尽,她越怕有朝一日,这份恩情会变成压在女儿身上的重负,或者……因现实而变质,徒增伤悲。
“莹莹,”林氏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齐家待我们恩重如山。但我们需记得本分,不可过多倚仗,更不可……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平白给人添了烦难。”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明白。
莹莹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温顺柔和的微笑:“女儿明白的,娘。齐家哥哥……是好人,我们感激在心。女儿会谨守本分,不会让娘为难,也不会……让齐家哥哥为难。”她将“哥哥”两个字咬得稍稍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看着女儿如此懂事,林氏心中更是酸楚,只得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阁楼下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规律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福伯来了。
莹莹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娘,是福伯!”
林氏也振作精神,整理了一下衣襟:“快去开门。”
莹莹轻手轻脚地下楼,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穿着深色棉袍、面容慈祥的管家福伯,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左右看了看,才闪身进来。
“福伯。”莹莹轻声唤道,侧身让他进屋。
“哎,莹小姐。”福伯应着,将布袋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矮凳上,“夫人,莹小姐,老爷夫人让我送些日常用度过来。天冷了,这里面有两块新棉花,给夫人和莹小姐添件冬衣。还有些米、油和腊肉。”
“这……这怎么好意思,又让齐老爷和夫人破费了。”林氏连忙起身,语气充满感激。
“夫人快别这么说。”福伯摆手,压低声音,“老爷夫人一直惦记着您和莹小姐。只是……如今外面风声虽然不像前几年那么紧,但赵坤那起子人,眼睛还时不时盯着,明面上来往多了,反而不美。”
提到“赵坤”这个名字,阁楼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那是导致莫家覆灭、她们流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林氏的脸色白了白,莹莹也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我们省得,多谢齐老爷和夫人处处为我们周全。”林氏稳了稳心神道。
福伯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莹莹:“这是云哥儿特意让我带给莹小姐的。”
莹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本崭新的书籍——一本是商务印书馆新出的《女子国文教科书》,另一本则是夹着精美书签的《莎士比亚戏剧选》(英汉对照本),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德国铅笔。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小瓶贴着西药标签的咳嗽药水。
“云哥儿说,莹小姐聪慧,功课不能落下。这药水是他托朋友从洋行买的,说是对止咳有奇效,让夫人务必按时服用。”福伯笑着补充道,“云哥儿如今在公司和学堂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还时时记挂着这边,真是有心了。”
莹莹摸着那光滑的书封和冰凉的药水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鼻子微微发酸。她珍视这份细心周到的关怀,却也因为母亲刚才的提醒而感到一丝无所适从。她只能低声道:“谢谢福伯,也……请代我们谢谢齐家哥哥。”
福伯又坐了一小会儿,说了些外面不痛不痒的新闻,主要是齐啸云在学堂成绩优异,在公司也颇得老先生们赏识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再次叮嘱她们保重身体,锁好门户。
送走福伯,阁楼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那瓶咳嗽药水放在桌上,小小的玻璃瓶体,在油灯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林氏看着女儿对着书籍和药水出神的样子,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浮现。她柔声道:“啸云有心了。这药……娘收着,明日开始喝。书你要好好读,莫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嗯。”莹莹轻轻点头,将书本和铅笔仔细收好,尤其是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选》,她摩挲着书脊,想象着齐啸云挑选它们时的样子。那个曾经说着“保护妹妹”的少年,如今他的关怀,是否还仅仅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照拂?
她不敢深想。
“娘,您累了,快歇着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莹莹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扶着林氏走向那张用木板和条凳搭成的简易床铺。
服侍母亲躺下,吹熄了煤油灯,莹莹才在自己那张窄小的地铺上躺下。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母亲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感受着从地板缝隙里钻上来的阵阵寒气。
窗外的贫民区并未完全沉睡,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孩子的哭闹或是醉汉的呓语。而远远地,似乎能听到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声,以及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舞厅爵士乐。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都被浓重的夜色笼罩,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薄薄的褥子,触摸着地板。那块冰冷的、坚硬的木板之下,藏着她的半块玉佩,和一个身世飘零的秘密。而齐啸云送来的书籍和药水,则像是一道温暖却灼人的光,照亮了她灰暗生活的一角,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巨大的鸿沟。
这一夜,沪上的夜空不见星月,唯有浓云暗涌。弄堂深处,少女的心事与时代的暗流,在这沉寂的夜里,无声地交织、涌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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