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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姐妹命运交错,姐姐被弃江南渔村,妹妹在沪上贫民窟挣扎求生。十五年后,姐姐阿贝为救养父独闯沪上,意外与齐家大公子齐啸云相遇。
齐啸云看着那双与莹莹惊人相似的眸子,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倔强与锋芒,心中疑云顿起。
而此刻,赵家势力暗中涌动,一场更大的阴谋正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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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黄包车在齐公馆气派的大铁门前停下。
阿贝付了车钱,拎着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布包袱下了车。眼前是绵延的、爬满了常春藤的高高院墙,两扇沉重的、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铁艺大门紧闭着,只旁边一扇小门开着,门口笔挺地站着两个穿着制服、腰间配枪的护卫。门楣上,“齐公馆”三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她站在这片阴影里,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汽车引擎声、皮鞋踏在光滑地面上的脆响、模糊的谈笑风生。风里裹挟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她说不出的、属于昂贵物品的混合气息。
这就是齐家。
那个在莫老憨口中,与莫家交好,或许能求助的齐家。也是那个……齐啸云的齐家。
她深吸了一口气,江南水汽濡染的温软似乎还残留在肺腑,却被此地冷硬的风刮得生疼。她攥紧了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半块贴身藏好的玉佩,冰凉的玉璧硌在胸口,像一枚沉默的印鉴,烙着她的来处与归途。
脚步刚迈近那扇小门,一名护卫便上前一步,手臂一横,拦住了她。目光锐利地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衫和旧布包袱上扫过,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齐啸云,齐先生。”阿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护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少爷正在宴客,不见外客。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阿贝语塞。她算他什么人?一个在码头被他撞见狼狈模样的陌生女子?一个或许与他旧识之人有些关联的、来自乡下的不速之客?
“我……”她顿了顿,迎上护卫审视的目光,“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和他说。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码头上的人找他。”
“码头上的人?”护卫眼神里的怀疑更重,“每天想见少爷的人多了,都在外面等着呢。去那边等着吧。”他随手往大门侧面、靠近围墙的一处树荫下一指,那里空无一人,显然只是个打发人的说辞。
阿贝没有动。“我等他。”
她不再看护卫,径直走到那树荫下,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石围墙,将包袱抱在怀里。姿态是安静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潮。
时间一点点流逝。公馆内的喧嚣时高时低,偶尔有汽车驶入驶出,卷起细微的尘土。进出的男女都穿着光鲜,皮鞋锃亮,衣裙摇曳,他们或好奇或漠然地瞥一眼站在墙角的阿贝,目光如同看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
阿贝垂着眼,盯着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布鞋鞋尖。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不很痛,却让人难以忽视。她想起了渔村的码头,咸腥的海风,摇晃的船,阿爹莫老憨憨厚又带着愁苦的脸。那才是她的世界。而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腿脚有些发麻,日头也开始西斜。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夹杂着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公馆大门前停了下来。不是常见的黑色轿车,而是一辆颇为扎眼的敞篷汽车,驾驶座上的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半支烟,正侧头与副驾上一个穿着洋装、卷发的摩登女郎说笑着,神态闲适又张扬。
是齐啸云。
阿贝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与那日在码头西装革履、神色冷峻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但那眼底深处,似乎仍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郁,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笑意之下。
护卫见到他的车,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态,小跑着上前。
齐啸云漫不经心地听着护卫说话,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然后,定格在了围墙树荫下那个孤零零的蓝色身影上。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汽车的引擎声和那摩登女郎娇俏的笑语,他的目光与阿贝的,在空中相遇。
阿贝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乞求,也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和那双清澈眸子里不容错辨的坚持。
齐啸云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眯了下眼,像是要确认什么。码头上那个女子……那双眼睛。他记得这双眼睛。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在那个狼狈的时刻依然清亮逼人,更因为它们……像另一个人。像那个总是在他记忆角落里,安静温婉的莹莹。
但此刻这双相似的眼睛里,没有莹莹的柔顺和隐忍,只有野草般的倔强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锐利锋芒。
他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没理会身旁女郎娇声的询问,径直朝着阿贝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一步步,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在阿贝面前站定,身高的优势让他需要微微垂眸才能看清她的脸。他比她记忆中似乎更高大些,白色西装的布料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她洗旧的蓝布衫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清冽的古龙水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是你。”他开口,声音比在码头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探究,“找我?”
“是。”阿贝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齐先生,我有事相求。”
“哦?”齐啸云挑了挑眉,视线在她紧抱着的旧包袱上停留一瞬,“什么事,值得你在这里等这么久?”
阿贝抿了抿唇。“我想请齐先生,帮我找一个人,在巡捕房。”
齐啸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找人?去巡捕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他的目光扫过她全身,带着上位者审视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就凭……在码头见过一面?”
这话语里的轻慢,像细小的沙子磨在心上。阿贝的指节微微收紧,抠紧了包袱的布料。她知道他会这么问,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筹码。
“我……”她刚要开口,试图说出莫老憨的名字,或许能牵出一点旧情。
就在这时,一个温软又带着些许怯怯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啸云哥?”
阿贝和齐啸云同时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浅藕荷色旗袍的少女,正从公馆大门内款步走出。她身形纤细,面容清秀苍白,眉眼间笼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齐啸云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和欣喜,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好奇地,转向了站在齐啸云对面的阿贝。
当看清阿贝的脸时,少女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一双杏眼难以置信地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微张的嘴。
“莹莹,你怎么出来了?”齐啸云的声音瞬间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阿贝从未听过的、近乎本能的呵护。他朝那少女走了两步,恰好挡在了她和阿贝之间,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态。
林莹,或者说,莫莹莹,她的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阿贝脸上,无法移开。太像了……虽然气质迥异,一个如风中韧草,一个似雨中娇花,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眼的形状……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贝也怔住了。
看着这个被齐啸云称为“莹莹”的少女,看着她与自己惊人相似的面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无措,阿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些破碎的、被岁月尘封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昏暗的、弥漫着药味和哭泣声的房间……女人悲恸欲绝的脸……乳娘惊慌躲闪的眼神……还有被仓促塞进怀里的、带着体温的半块硬物……
那些模糊的、她一直以为是梦境或是幼年混乱记忆的碎片,此刻因为这个少女的出现,而变得无比清晰、尖锐起来!
她是谁?
我……又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门前的护卫、车上等着齐啸云的摩登女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两个容貌酷似的少女,隔着几步之遥,隔着十五年的光阴与离散,无声地对视着。
齐啸云看着莹莹煞白的脸,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脸色同样震惊而复杂的阿贝,眉头紧紧锁起,眼底的疑云如同骤然聚集的浓雾,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相似。
而一旁的角落里,一个穿着不起眼长衫、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将公馆门前这诡异的一幕尽收眼底,随即悄无声息地转身,快步没入了街角的阴影之中,像是急于去向某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报告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空气死寂。
风掠过齐公馆高耸的围墙,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阿贝磨旧的布鞋边,也落在莹莹那双精致的白色小羊皮皮鞋旁。两个少女,一个蓝布素衫,倔强如石间野草;一个旗袍婉约,脆弱似温室幽兰,却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在这浮华与权势交织的门第前,构成一幅诡异而冲击力极强的画面。
莹莹的手指还捂在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像受惊的蝶,在阿贝脸上慌乱地逡巡,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更深的战栗。太像了……不仅仅是五官,连那眉骨的弧度,鼻尖微不可查的小小起伏,都……都像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温暖的影子,像水面上破碎的月光,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却搅得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你……你是谁?” 莹莹的声音带着颤,细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她下意识地向齐啸云身后缩了缩,寻求着庇护。
齐啸云高大的身躯确实将她挡得更严实了些。他没有回答莹莹,而是目光沉沉地盯着阿贝,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只剩下锐利的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怀疑。“说话。” 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阿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脑海里冲撞,女人的哭泣,乳娘的仓皇,冰冷的玉佩……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她不能慌,至少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了齐啸云迫人的目光,直接看向他身后那双惊惶的、与自己酷似的眼睛。
“我叫阿贝。”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维持着平稳,“从江南来。”
“江南……” 莹莹喃喃重复着,眼神更加迷茫。
齐啸云的眉头锁得更紧。“江南哪里?来找谁?说清楚!” 他向前逼近一步,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贝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粗糙的围墙。她仰起脸,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来找齐先生,是想请您帮忙,去巡捕房捞一个人。我阿爹,莫老憨。” 她刻意略过了自己原本想借助“莫家故旧”这点攀附的意图,此刻,这意图在眼前这诡异的局面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危险。
“莫老憨?” 齐啸云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一个陌生的、来自江南的渔民名字。和莫家有关?他心思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 阿贝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他身后那张苍白惊惶的脸,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让她脱口而出,“就凭我阿爹说,他与沪上莫家,曾有旧谊。”
“莫家”两个字,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莹莹猛地一震,捂着嘴的手滑落下来,失声惊呼:“莫家?!” 她看向阿贝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刺痛。
齐啸云眸色骤寒。莫家!那个早已在沪上销声匿迹、成为禁忌的名字!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仅有着与莹莹酷似的容貌,竟然还牵扯到了莫家?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阿贝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凛冽的寒意,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撕碎。“接近莹莹,有什么目的?”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阿贝倒抽一口冷气,但她咬紧了牙关,没有挣扎,只是倔强地瞪着他:“没有人派我来!我也不认识她!” 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徒劳无功,“我阿爹被巡捕房冤枉抓走了,我只是来求齐先生帮忙!放开我!”
“冤枉?” 齐啸云冷笑一声,手指收得更紧,“编故事也要编得像样点!说,你和莫家什么关系?为什么和她长得这么像?” 他目光如刀,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莫家!” 阿贝被他眼里的狠厉和怀疑刺伤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凭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盘问?就因为她穷,因为她来自乡下,因为她莫名其妙地长得像这个富家小姐?
“啸云哥……” 莹莹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看着齐啸云脸上罕见的戾气,和阿贝眼中不屈的火焰,心里乱成一团。她害怕,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子,害怕她口中提到的“莫家”,那像是一个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幽暗漩涡,随时可能将她现在勉强维持的平静生活吞噬。可看着阿贝被齐啸云那样用力地攥着手腕,苍白脸上强忍痛楚却不肯服输的神情,她心底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同情。
齐啸云没有理会莹莹的低唤,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贝身上。这个女人,出现得太过蹊跷。容貌的相似,莫家的牵扯,主动找上门……这一切,都像是精心设计的圈套。是赵家?还是其他什么躲在暗处的敌人?他们想利用这个女子做什么?对付齐家?还是……伤害莹莹?
一想到后者,他眼底的寒意更盛。
“不肯说是吧?” 他扯着阿贝的手腕,就要将她往公馆里拖,“跟我进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你干什么!放开我!” 阿贝彻底被激怒了,也顾不得什么求人帮忙了,奋力挣扎起来。布包袱掉在地上,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啸云哥!别这样!” 莹莹惊呼着,上前一步,想要拉住齐啸云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公馆内传来。
“啸云!怎么回事?在门口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声响起。
齐啸云动作一顿,松开了手。
阿贝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喘着气,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仪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眼神精悍的随从。男人目光扫过门口的混乱,在看到阿贝的脸时,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了下去,恢复了沉稳。
“父亲。” 齐啸云收敛了脸上的戾气,微微颔首。
来人正是齐家的当家,齐修远。
齐修远的目光在阿贝和莹莹脸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阿贝身上,沉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齐啸云抢先开口,语气冷硬,“声称来自江南,要找我去巡捕房捞一个叫莫老憨的人,还提到了莫家。”
“莫老憨?” 齐修远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贝脸上,那酷似林氏年轻时的眉眼,让他心头巨震,但多年的商场沉浮让他早已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姑娘,你找错人了。齐家与莫家虽是旧识,但莫家早已……唉,往事不提也罢。至于巡捕房的事,齐家不便插手,你请回吧。”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和逐客令。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破灭了。她看着齐修远那张看似温和却疏离的脸,看着齐啸云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冷意,再看看那个躲在他们身后、怯怯望着自己的、与自己酷似的少女……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
她弯腰,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抱在怀里。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离开了齐公馆那气派而冰冷的大门。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齐啸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抹倔强的蓝色消失在街角,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他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
齐修远看着儿子凝重的神色,又看了一眼身边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莹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暗芒。他拍了拍莹莹的肩膀,温声道:“没事了,莹莹,吓着了吧?快跟你啸云哥进去休息。” 语气是十足的慈爱。
然后,他转向齐啸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凝重:“啸云,你跟我来书房。”
齐公馆门前,短暂的混乱平息了。宾客依旧,车马依旧,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角落里,那个穿着长衫、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再次悄无声息地现身,望着阿贝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随即再次隐没在阴影里,朝着与齐公馆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而在街的另一头,阿贝漫无目的地走着。沪上的繁华与喧嚣在她身边流淌,她却感觉自己像一滴油,融不进去。手腕上的疼痛还在,心口的憋闷更甚。
莫家……那个少女……齐家父子的态度……
所有的线索像一团乱麻,缠在她的心头。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沪上的天,似乎总没有渔村那般清透。
阿爹还在巡捕房里等着她。
齐家的路走不通,她必须另想办法。
她攥紧了怀里的包袱,那半块玉佩的轮廓隔着布料,清晰地硌在掌心。
冰凉的,坚硬的,像她此刻不得不坚硬起来的心。
她得活下去,得把阿爹救出来。
至于那些谜团……总有一天,她会弄个水落石出。
齐公馆的书房,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紫檀木大书案后,齐修远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暮色渐合的庭院,神色凝重。齐啸云站在书案前,眉宇间戾气未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西装袖口的一颗纽扣。
“父亲,那女子……” 齐啸云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压着烦躁和怀疑,“您也看到了,她和莹莹……”
“我看到了。” 齐修远转过身,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岂止是像。那眉眼,那轮廓,活脱脱就是……” 他顿住了,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书房里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莫家主母林氏,也就是莹莹的亲生母亲。
“她说她叫阿贝,从江南来,为了一个叫莫老憨的养父求到巡捕房。” 齐啸云快速梳理着信息,“还提到了莫家旧谊。父亲,您真不记得莫老憨此人?”
齐修远走到书案后坐下,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莫家鼎盛时,仆从如云,结交三教九流,一个远在江南的渔民,我如何能一一记得?” 他抬眼看向儿子,目光深沉,“关键在于,她为何与莹莹生得如此相像?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赵家的阴谋?” 齐啸云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们害了莫家满门还不够,如今又想用个赝品来搅浑水?接近莹莹,或者……接近我们齐家?”
“不无可能。” 齐修远缓缓道,“赵坤其人,心狠手辣,斩草必欲除根。当年莫家那双胞胎……对外只宣称夭折了一个。若另一个并未夭折,而是流落在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今被赵家找到,用来做文章,并非不可能。”
齐啸云心头一凛。若那阿贝真是莫家当年那个“夭折”的孩子,是莹莹的双生姐妹……那她的出现,意味着莫家尚有血脉存世,也意味着,当年莫家惨案,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而这隐秘,很可能对赵家构成威胁,所以赵家要先下手为强?或者,想利用她来对付与莫家关系密切的齐家?
“无论她是谁,无论背后是谁指使,都不能让她接近莹莹。” 齐啸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护短,“莹莹经受不起任何刺激。”
齐修远看了儿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对莹莹那份超越兄妹之情的呵护,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这执念,有时是软肋。
“光拦着没用。” 齐修远沉声道,“堵不如疏。查,必须查清楚这个阿贝的底细。她那个养父莫老憨,是关键。你立刻派人,两条线,一条去江南,查莫老憨的根底;另一条,盯紧巡捕房,看看莫老憨到底犯了什么事,还有,盯紧那个阿贝,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接触什么人。”
“明白。” 齐啸云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我亲自安排。”
“记住,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齐修远嘱咐道,“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稳住莹莹,也……稳住你自己。”
齐啸云抿紧了唇,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齐修远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书房里没有开灯,昏暗笼罩着他儒雅却已刻上岁月痕迹的脸。阿贝那张与故人酷似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莫家……林氏……那双胞胎……
当年之事,真的只是赵坤构陷那么简单吗?齐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有些秘密,埋藏了十五年,似乎终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一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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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阿贝并不知道齐家书房里这场决定她命运走向的谈话。她离开齐公馆那条气派的街道,像一滴水汇入了浑浊汹涌的江流,漫无目的地在沪上华灯初上的街头走着。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绅士与旗袍卷发的摩登女郎擦肩而过,留声机里飘出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齐家父子的冷漠与怀疑,那个叫莹莹的少女惊惶的脸,还有自己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混乱……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住,几乎喘不过气。
她摸了摸怀里,那几块袁大头和零散铜板还在,是阿爹平日里省吃俭用,加上她偶尔帮补家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原本想着若能求得齐家帮忙,这些钱或许能打点一下巡捕房的下层差役,让阿爹少受些苦。如今……这条路断了。
阿爹还在巡捕房里,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去。
她强迫自己停止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最紧迫的问题上——活下去,然后想办法救阿爹。
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找了一家门脸最破旧、价格最便宜的小客栈,用几个铜板租下了一个只有一张板床、四面漏风的阁楼房。放下包袱,她甚至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就又出了门。
她必须尽快找到活计,赚到钱,才能打听巡捕房的消息,才能有机会去疏通。
沪上机会多,但对一个无亲无故、举目无亲的年轻女子来说,陷阱更多。她去了几家招女工的缫丝厂、纺织厂,不是嫌她来历不明,就是工钱压得极低,还要被工头盘剥。她去码头问过,那里是男人的天下,搬货卸货的粗重活计,根本轮不到她。她甚至试着去一些饭馆询问是否需要洗碗工,也被不耐烦地赶了出来。
天色彻底黑透,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一家灯火通明的西餐厅后门垃圾桶边,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正在争抢客人丢弃的、带着些许肉渣的面包边。阿贝看着他们,胃里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她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块铜板,终究没有勇气去买一个充饥的烧饼。
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那条弥漫着食物香气与腐烂味道的后巷。
回到那间冰冷的阁楼,阿贝蜷缩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用单薄的被子裹紧自己。窗外是沪上不夜的灯火,映得这狭小空间忽明忽暗。饥饿、寒冷、担忧、恐惧,还有白日里那巨大的冲击,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憨厚温暖的笑容,想起了渔村腥咸的海风,摇晃的渔船,锅里翻滚的、虽然清贫却热乎的鱼汤……那些简单而平静的日子,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能哭,阿贝。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半块玉佩。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不灭的微光,玉佩泛着温润而冰冷的色泽。上面的云纹盘绕,断裂处的痕迹清晰而决绝。
这半块玉,到底承载着什么?她的生身父母是谁?那个莫家……和它又有什么关系?那个莹莹……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疑问一个接一个,却没有答案。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一些。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多少迷雾,她必须走下去。为了阿爹,也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贝就起来了。她用最后一点铜板,在街边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就着凉水咽下去,然后继续开始在沪上这座巨大的迷宫里寻找生计。
她不再去那些看起来“正规”的地方,转而走向更底层、更混乱的区域。在一条充斥着叫卖声、汗臭味和廉价脂粉气的嘈杂弄堂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活计——给一家日夜开工的小染坊搬送染好的布匹。
活计极重,成捆的湿布沉得超乎想象,颜料混合着汗水和蒸汽,将她的蓝布衫染得五颜六色,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很快磨破,火辣辣地疼。工钱是按件计算,少得可怜,而且工头眼神猥琐,总在她弯腰用力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阿贝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着。每多扛一捆布,就离救阿爹近一步。她忍受着工头的目光,忍受着其他女工或同情或麻木或鄙夷的眼神,将所有屈辱和疲惫都压在心底。
中午,她舍不得花钱买吃的,只躲在角落里喝了几口自己带来的凉水。下午,体力透支的她,在扛起一捆尤其沉重的靛蓝色布匹时,脚下一個趔趄,连人带布摔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摔坏了布你赔得起吗?” 工头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扬手就要打。
阿贝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褂、身形精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拦住了工头的手。
“王老五,对个小姑娘,下手这么重?” 那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工头瞬间蔫了下去的气势。
“彪……彪哥……” 工头赔着笑脸,讪讪地收回手,“这丫头笨手笨脚的……”
被称作彪哥的男人没再理会工头,目光转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阿贝,在她那双即使布满疲惫却依旧清亮倔强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磨破渗血的手掌。
“新来的?” 他问,语气平淡。
阿贝警惕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彪哥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铜板,扔给工头:“她的工钱,我结了。人,我带走。”
工头接过钱,连连点头哈腰,不敢有丝毫异议。
彪哥不再多言,对阿贝偏了偏头:“跟我来。”
阿贝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在沪上这几天的经历,让她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好意”都充满了戒备。
彪哥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不想知道你那个关在巡捕房里的阿爹,现在怎么样了?”
阿贝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他知道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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