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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一夜,陆已奉旨入宫。沉厚的木色梁柱撑起肃穆的启明殿,殿前的两侧珠帘屏风后面隐约站着垂首的宫人。萧宸斜倚在中央椅榻上面,一只手支撑着额头,“臣陆已,参见陛下”闻声抬眼间,正好对上陆已深不见底的眼眸。
只这一眼,竟然莫名地让萧宸心头一紧。
那孩子的瞳仁黑得纯粹,瞳孔深处却似凝着化不开的冰霜,隐约透出几分隐忍的戾气与难以言说的郁色。如果看得久了,竟会让人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萧宸假意轻咳数声,掩去片刻失态:“朕早闻陆小将军在悠城战功赫赫,如今回朝,一切可还适应?”
陆已几乎不假思索,声线平稳无波:“回陛下,臣以为并无适应与否之虑。身为宁远将士,无论身处何地,使命皆为效忠朝廷,护卫山河。”
这本是寻常寒暄,未料得如此回答。萧宸微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好!不愧是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镇北将军!陆老将军得子如此,实乃福气,更是我宁远之幸!”
笑声未落,话锋陡转,他面色渐肃,起身踱步到陆已身旁,放低音量,似乎交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除夕将至,城防总督一职恰有空缺,便先辛苦陆小将军暂代此职。”
陆已眸光一凝,沉默片刻,方垂首道:“臣,遵旨。”
城防局掌管梅翎城内大小事务,虽位列二品,实则职权清闲,唯有年节时分方显忙碌,平日不过是个看似光鲜的闲职。此次明升暗降,意在削弱陆家兵权,这鸿门宴,用意昭然。
等陆已步出宫门时,天色已沉,最后一缕霞光也湮没在宫墙。他想起三日前密室中摇曳的烛火。
两个黑色暗影在昏黄的烛光下对峙。“你要知晓,你的用处不止于此,还有更重要的事待你完成。”上首之人语调冰冷,语气威严。
残烛明灭,映出下跪者高挺的鼻梁与低垂的眼睫。陆已静默无言,气息平稳,窥不见半分情绪。
正如此刻的模样,他依旧选择沉默。
转眼便是除夕了。爆竹声震耳欲聋,响彻梅翎城的每个角落。等那喧闹渐息,碎红满地,硝烟与飞花皆成过往。旧岁一切的悲欢苦痛,仿佛都随之封存。只待冰雪消融,春风吹绿荒原,生活方在重启的这一刻,真正展开新的篇章。
正月初一,天未破晓,尹柔便已起身梳妆。自薛寒枝出生后,薛家便添了一项习俗:每年此日,必至万佛寺进香,祈求家人岁岁平安。
往昔薛寒枝体弱,除却必要之时前往出生的玄清观小住,几乎足不出户。如今她既已大好,自不必再如从前般万事小心。
万佛寺远在梅翎城外数十里的郊野,群山环抱,位置偏僻,却终年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母女二人披星戴月而至,山脚下早已停驻了不少车驾。
薛寒枝怀中抱着暖手炉,下车时还是惺忪睡意,她跟在母亲身后,步履轻缓。
穿过一条林荫小径,绕过一片幽静竹林,距离母亲要前往的大雄宝殿尚有段距离,还需再攀一段山阶。
石阶虽经修葺,但积雪未融,行走在上面仍需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滑倒。不少官眷只在山下奉上香火便匆匆折返,尹柔却执意上山。薛寒枝也不愿独留在茶室等候,定要陪同母亲一道攀登。
行至半山,抬头遥望,仅能窥见大殿顶部的宝珠轮廓。又奋力向上十数阶,那庄严殿宇方完整呈现于眼前。
殿门前,一位老僧闭目静坐。往来香客如织,他却似无所觉。直至薛寒枝出现,老僧倏然睁眼,目光竟似被她牵引,自此再未移开半分。
薛寒枝依礼跪拜完毕,刚踏出殿门,便听老僧开口道:“小施主请留步。”他终是按捺不住,“小施主,可要求上一签?”
他那殷切目光,不似随口一问,倒像等候多时。就连那殿外设下的求签解卦的桌案,都仿佛专为她而备。
薛寒枝惊觉心头微动,似有无形缘分牵系,并未推拒:“有劳师父。”
她移步到案前,拿起签筒,依言轻轻摇动。一支竹签“啪嗒”落于案上。老僧拾起,凝神细看,竟是一支下下签。
他复又抬眼,将薛寒枝细细端详一番,眉头渐渐蹙起。
“师父,此签何解?”见他神色,薛寒枝心底不由升起一丝不安。
“小施主可曾遭逢过大难?”老僧面露难色。
薛寒枝茫然,细细回想,摇了摇头:“未曾。”
“不对,”老僧捋须,“小施主再仔细想想,可曾受沉疴缠身,久病难愈?”
薛寒枝恍然,点了点头。她沉睡五载,苏醒未久,且时常为怪梦所扰,不得安宁。
老僧神色稍缓:“依此签文,小施主命中尚有一劫,需得亲身历过,方能圆满。此签虽显下下之象,却也是化险为夷之契机。”
薛寒枝闻言愕然,瞳孔微颤:“是何劫难?何时会应验?可能避过?”
话音未落,尹柔已拜完佛,自殿内步出,目光寻来。
“灯火阑珊处,恰似故人归。”老僧语速微急,声音压低,“若欲避开,半月之内,小施主还需深居简出,尽量减少外出为宜。”
薛寒枝一边凝神倾听,一边用余光瞥见母亲渐近,生怕她听闻详情徒增忧虑。
“明白了,多谢师父点拨。”她匆匆敛衽一礼,牵起母亲的手便欲离开。
老僧话未说尽,只得对着她匆匆背影低声叮嘱:“小施主,万事皆有定数,缘起缘灭,强求无益,徘徊徒伤,切记,切记!”
薛寒枝回头,循声望去,只隐约听得“莫强求”几字随风入耳。
“枝枝,方才与师父说了些什么?”尹柔见女儿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无甚要紧事,”薛寒枝勉强一笑,“只是求了支平安签,师父嘱咐女儿还需静养些时日。”
见女儿不欲多言,神色亦恢复如常,尹柔便不再追问。
回府后,薛寒枝谨记老僧之言,足有半月未曾踏出崇恩苑半步。每日里只在院中那株老桃树下烹茶赏雪,观月弄花,倒也清静自在。
半月时光,弹指而过。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城中灯会,薛寒枝期盼已久。如今四海升平,邻国安宁,萧帝特旨解除今年上元宵禁,并开放自玉霖坊至西街口的长段御道,供万民观灯同乐。
薛兆与尹柔一早便应邀,前往陆府赴旧友之宴。薛长义也被夏目拉走,不知所踪。
偌大的薛府顿时空寂下来,只剩薛寒枝一人。她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喧闹人声,如何能安心困守在这方小园之中。
“小仁方才说,哥哥去了何处?”她问向刚回来报信的岁禾。
“大公子与夏侯公子在福满楼饮酒,特意嘱咐小姐好生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岁禾着重重复了“别去”二字。
薛寒枝抬眸,眼巴巴地望着岁禾。岁禾岂会不知她心思,坚定地摇了摇头。
薛寒枝拉住她的手,软语相求:“好岁禾,我们便去寻哥哥吧,只在酒楼外看他一眼便回,可好?”
“万万不可,”岁禾立场分明,“小姐乃是未出阁的姑娘,岂可孤身出入酒楼之地?今日人潮汹涌,鱼龙混杂,更是不妥。”
薛寒枝撅起嘴,心知岁禾所言在理,自己确实人生地不熟。然墙外的欢声笑语如同诱人的魔咒,撩拨得她心痒难耐。
她在月桥上来回踱步,苦思对策。忽地脚步一顿,眼眸一亮:“有了!我们不去寻哥哥,我们去夏侯府找夏茗姐姐!她定然在家,我们寻她一同游玩,这总可以了吧?”说罢,不待岁禾反应,她已转身跑回房中,取来她那顶面纱,脚步轻快地朝府外跑去。
夏侯府与薛府仅一巷之隔,步行不过片刻。既不必穿行摩肩接踵的主街,也无需经过那些喧嚣之地。
等薛寒枝赶到时,夏茗果然正与府中仆役玩着投壶游戏,战得兴起。
夏茗本就不喜庙会、灯会这般拥挤热闹的场合,但在薛寒枝软语央求下,终究心软,答应陪她同去赏灯。
长街之上,火树银花,亮如白昼。薛寒枝身披一袭白裘滚边的红缎连帽斗篷,紧紧挨着夏茗,兴奋地左顾右盼。寒气扑面,她呵出一团白雾,瞬间消散,露出冻得微红却更显娇艳的脸颊,唇不点而朱,肤光胜雪,在璀璨灯影下恍若明珠生辉。
“听闻福满楼今夜有猜灯谜的雅集,猜中者还有彩头可拿呢。”夏茗对身旁已笑得眉眼弯弯的薛寒枝说道。
“好呀!我们便去那里!”薛寒枝雀跃,“正好哥哥也在那儿。”
听到薛长义的名字,夏茗目光微垂,颊边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夏目离家前,早已同她透过风声。
福满楼正对着巍峨的护城墙。此刻,城垛之上的阴影中早已肃立了众多身着玄甲的都尉府卫兵。他们默然融于夜色,与城下的流光溢彩泾渭分明。个个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警惕地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防区。
在那一片玄色中央,一人独立。他身着墨色金丝软甲,气场冷峻,与周遭兵士截然不同。旁人或因这天气显得冷硬,而他,却是骨子里透出的寒冽,仿佛能令周身空气都为之凝结。作为今夜值守的统领,陆已自然在此。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映着城下的万家灯火,折射出点点碎光,愈发显得深邃锐利。他俯瞰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目光沉静地巡弋,最终,似有若无地定格在人群中那抹最为明艳的红色身影上。就如同蛰伏于暗夜的头狼,敏锐地掌控着一切风吹草动,随时准备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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