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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休并未对虾仁那声嘶哑却决绝的“愿试”做出任何赞许或鼓励的表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便朝那片荒凉的剑峰深处走去。他的步伐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捡了块石头,而非收了一个注定前路坎坷、甚至可能随时夭折的弟子。虾仁默默跟上,踏上了通往剑门的崎岖山径。
脚下的路,碎石遍布,杂草丛生,与青云宗其他山峰那灵气氤氲、白玉铺就的康庄大道相比,这里贫瘠得像是被遗忘的角落。空气里的灵气也稀薄得可怜,吸入肺中,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的滋养,反而带着一种山石特有的、粗粝的寒意。
越往深处走,荒凉之感越是浓重。几间歪歪斜斜的茅屋散落在视野可及之处,屋顶的茅草稀疏,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光秃秃的椽子,似乎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们连根拔起。唯一显得稍微规整些的,是一座依着山壁开凿出的石殿,殿门是厚重的、未经雕琢的原木,上面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痕迹,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木匾,字迹模糊,隐约能辨出是“藏剑”二字。
这里,就是剑门?曾经青云宗最锋利的刃,如今竟凋敝至此?
虾仁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被他自己压了下去。落魄?他早已习惯。能有片瓦遮头,有个容身之所,能有一线复仇的希望,已是侥天之幸。
“大师兄回来了?”
一个略显跳脱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从旁边一间茅屋后钻出一个人来。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短打,腰间随意别着一把无鞘的木剑,脸上沾着些泥灰,眼睛却亮晶晶的,透着股机灵劲儿。他好奇地打量着洛青休身后的虾仁,目光在他破烂的衣衫和衰败的气息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没有流露出如山下那些人一般的鄙夷,反而更多的是纯粹的好奇。
“这是新来的小师弟?”少年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洛青休。
洛青休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你五师弟,虾仁。带他去安顿,规矩你懂。” 说罢,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那边“藏剑”石殿的门后,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
少年,也就是虾仁的四师兄,浑不在意洛青休的冷淡,转而热情地拍了拍虾仁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虾仁本就虚弱的身子晃了晃。
“嘿,小师弟!我叫牧尘,牧草的牧,尘土的尘!以后就是你的四师兄了!”牧尘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走走走,带你去看看咱们剑门的‘风水宝地’!”
他领着虾仁走向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的茅屋,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硬板床,一张歪腿的木桌,和一个缺了口的陶土水罐。
“喏,这就是你的住处了!别看简陋,冬暖夏凉,视野开阔,最重要的是——清静!”牧尘大手一挥,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咱们剑门人少,地方大,随便住!那边那间是我的,旁边那间是三师姐凌霜的,她性子冷,没事别去招惹她。二师兄常昊……嗯,他经常在外面跑,很少回来,你暂时见不着。大师兄嘛,就是刚才那位,你见到了,他就住那石殿里。”
虾仁默默点头,将牧尘的话记在心里。
“对了,大师兄说的‘规矩’,”牧尘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正经,“其实就一条:剑门不养闲人。吃喝用度,自己想办法。后山有野果,溪里有鱼,林子里偶尔也能打到点野味。想要丹药、灵石、功法?要么自己去挣,要么……就看大师兄心情了。”
自己想办法……虾仁心中了然。这与他之前三个月的流浪生活,似乎并无本质区别。甚至,这里可能更艰难,因为他还背负着修复己身、踏上那条未知剑修之路的重担。
“多谢四师兄告知。”虾仁声音依旧沙哑。
“客气啥!”牧尘又恢复了那副跳脱模样,“你先收拾一下,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对了,提醒你啊,后山深处有片区域大师兄划了禁制,千万别往里闯,听说以前有不开眼的妖兽闯进去,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牧尘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虾仁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手指拂过粗糙的干草。屋内寂静,只有山风穿过茅草缝隙时发出的细微呜咽声。他闭上眼,感受着丹田处那片死寂和隐隐的刺痛,感受着这具残破身躯的虚弱。
没有灵根,丹田被毁……常规仙路已断。
洛青休口中的那条路——不修金丹元婴,不靠丹田气海,只修一口纯粹剑元,淬炼肉身为剑,凝练意志为锋。
这条路,真的存在吗?九死一生……他还有选择吗?
没有。
他睁开眼,眸中沉寂依旧,深处却燃起一点微光,那是决绝的火星。
傍晚,牧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罐清水和几个看起来青涩野果,算是给虾仁的“接风宴”。三师姐凌霜始终没有露面,据牧尘说,她不是在练剑,就是在去练剑的路上。
夜幕降临,剑峰陷入了更深的寂静。没有璀璨的星河倒映灵池,没有仙禽异兽的清鸣,只有呼啸的山风和偶尔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
虾仁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毫无睡意。他取出那半截烧焦的木簪和融化的铁戒指,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虾仁瞬间警觉,屏住呼吸。
“是我。”洛青休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虾仁起身,打开门。月光下,洛青休的身影如同孤峭的山岩,他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颜色泛黄、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兽皮册子。
“拿着。”洛青休将册子递了过来。
虾仁双手接过,触手粗糙,带着一种岁月的厚重感。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名称,只有四个铁画银钩、仿佛蕴含着无尽锋芒的古字——《基础剑元篇》。
“剑门正统,早已断绝。此篇,乃是我根据一些残破古籍以及……自身感悟,整理而出。是那偏支法门的入门根基。”洛青休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此法不引灵气入丹田,而是以意志为引,导引天地间至精至纯的‘金煞之气’或类似属性的锋锐能量,直接淬炼肉身筋脉,于血肉骨骼中,开辟‘剑脉’,凝练‘剑元’。”
“金煞之气,锋锐无匹,狂暴难驯。寻常修士吸入一丝,便有割裂筋脉、损毁道基之危。而你,需主动引其入体,以其为锤,为火,反复锻打己身。”洛青休的目光落在虾仁身上,平静无波,“过程,如同千刀万剐,剥皮拆骨。且因你丹田有损,筋脉淤塞,初始引气,更是难上加难,痛苦倍增。稍有不慎,便是筋脉尽碎,身死道消。”
他顿了顿,看着虾仁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送你下山,保你一世凡人安稳。”
虾仁握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千刀万剐?剥皮拆骨?筋脉尽碎?
他脑海中闪过家族冲天的火光,闪过赵焯那张扭曲的脸,闪过测灵石碑前无尽的嘲讽。
凡人安稳?那从来不是他的选项。
他抬起头,迎上洛青休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弟子,不悔。”
洛青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虾仁关上门,回到床边,就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翻开了那本《基础剑元篇》。
开篇没有复杂的经络图,没有晦涩的功法口诀,只有一段简练到极致,却字字惊心的总纲:
“剑者,凶器也。剑修,持凶器而行杀伐之道。欲掌凶器,先为凶器所掌。以身承刃,以心御锋。破而后立,死而后生。剑元之始,始于微末,发于芥子,成于寂灭……”
后面的内容,详细阐述了如何以强大意志感知并引导天地间的金煞之气,如何初步锤炼肉身,如何在那无边痛苦中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尝试开辟第一条剑脉。
方法粗暴,直接,甚至可以说……残忍。完全是将人体当作一块顽铁,要用最酷烈的手段来锻造。
虾仁一字一句地读着,将其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直到月光偏移,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他才合上册子,将其珍重地贴身收好。
他盘膝坐在硬板床上,按照册子中所描述的方法,摒弃一切杂念,尝试放空心神,去感知那所谓的“金煞之气”。
一夜无话。
除了山风,除了虫鸣,除了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他什么也没有感知到。天地间仿佛一片虚无,那册子上描述的、无处不在的锋锐能量,对他而言,如同镜花水月。
筋脉淤塞,如同铜墙铁壁,隔绝了他与外界能量的联系。连最初级的感知,都变得遥不可及。
天光微亮时,虾仁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固执的平静。
他知道,这条路,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走。
但他没有停下。
接下来的日子,虾仁过着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
白天,他需要为最基本的生存奔波。跟着牧尘去后山辨识能食用的野果、菌类,学习设置最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兽,去山涧溪流边取水。牧尘虽然跳脱,但在这些生存技能上却毫不藏私,甚至偶尔会偷偷塞给虾仁一两个他自己省下来的、蕴含些许灵气的野果,虽然对虾仁的修炼杯水车薪,但这份善意,虾仁记在心里。
三师姐凌霜,虾仁只远远见过几次。她总是独自一人在一片空地上练剑,剑光清冷如月华,身姿翩若惊鸿,但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她从不多看虾仁一眼,仿佛剑门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大师兄洛青休,自那夜之后,便再未主动找过虾仁,似乎完全放任自流。
虾仁乐得清静。他将所有剩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那看似毫无希望的《基础剑元篇》修炼上。
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感知金煞之气。白天,在劳作间隙,他也抓紧每一刻凝神内视,试图冲击那淤塞的筋脉。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毫无进展。
他的意志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厚重的墙,每一次冲击都石沉大海,反而因为精神的过度集中和消耗,带来阵阵眩晕和头痛。丹田处的暗伤,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过去的创伤。
这种看不到丝毫希望的重复,足以磨灭大多数人的心志。
但虾仁没有放弃。每一次失败后,他只是静静调息片刻,然后便再次开始。他的眼神,在日复一日的挫败中,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沉淀得愈发深邃,那簇恨火与执念,在寂静的燃烧中,变得更加凝实。
这一日,午后。
虾仁完成了一天的杂务,独自来到剑峰后山一处僻静的山谷。这里乱石嶙峋,有一条小小的瀑布从崖壁上垂落,在下方的水潭中溅起白色水花。据牧尘说,这里的金煞之气,比别处稍微活跃一丝。
他盘坐在一块被水汽浸润得光滑的青石上,再次沉下心神,尝试沟通天地。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努力向外延伸,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锋锐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习惯这种徒劳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忽然掠过他的感知边缘。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能量微粒,与周围温和的天地灵气截然不同,它们更加躁动,更加锋锐,如同无形的金属碎屑,漂浮在空气之中。
金煞之气!
虾仁心头猛地一跳,几乎要维持不住入定的状态。他强行压下激动,更加小心翼翼地集中意志,尝试去捕捉、引导那一丝微乎其微的能量。
然而,就在他的意志触碰到那丝金煞之气的瞬间——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脆弱的神经上!一股尖锐至极、远超他想象的剧痛,顺着那虚无的感知联系,猛地刺入他的脑海!与此同时,他淤塞的筋脉也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
“呃啊!”
虾仁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从青石上滚落,跌倒在冰冷的潭水边,蜷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
第一次接触,失败。代价是神魂仿佛被针扎般的刺痛,以及筋脉传来的、久久不散的酸胀与隐痛。
他躺在那里,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潭水浸湿了他破旧的衣衫,却无法冷却那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寒意和痛楚。
这条路……果然,是九死一生。
他望着山谷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而他,却被困在这残破的躯壳里,挣扎于一条看似绝路的荆棘之途。
良久,他支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慢慢坐起。抹去嘴角因为咬破嘴唇而渗出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沉寂而坚定。
他回想起《基础剑元篇》总纲中的那句话:
“破而后立,死而后生。”
这才仅仅是开始。
他调整呼吸,再次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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