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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泼墨,摊结网,竹杆挑灯影幢幢。抢寸土,争微光,三五一钞入私囊。
东北腔,湖南嚷,针尖麦芒讨稻粱。
碟藏暗,刀含霜,半尺刃上量温凉。
制服新,电棍响,一声 “没收” 碎仓惶。
老叟扑,姑嫂攘,挣得袋角终成空。
光渐灭,影渐长,“白干” 二字浸骨伤。
—— 曰:营生如蚁,规尺如狼,夜魂易散,生计难长。
夜,是金山市场路边摊浸在骨子里的魂。
这里的暮色从不是猛地泼下来的,是像研开的墨汁滴进清水碗,一圈圈、一层层洇开的黑。天还泛着青灰时,外围桂花树的叶子早被晚风揉得沙沙响,叶尖垂着的露水打在地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摊主们已经扛着木板、拖着麻袋出动了 —— 松木的霉味混着麻袋里旧布料的酸气,在渐凉的空气里漫开。夜市的地盘从无定数,全凭手脚快慢,来得早的往树根下垫块硬纸板,支起折叠凳就算占了地,凳脚还得压块砖头防着被风掀走;来晚的只能在夹缝里挪腾,铁架磕着水泥地的 “哐当” 声,混着三轮车链条的 “吱呀” 响,在渐暗的天色里织成一张网,网住所有讨生活的脚步。
等第一盏灯亮起来,像是点燃了引线。蓝的、黄的灯泡在竹竿头悬着,电线在半空拧成乱麻,有几处绝缘皮磨破了,露出里头铜丝,在风里轻轻晃。光落在码得老高的袜子堆上,把腈纶料子照得发亮,也映着盗版碟片封面的模糊人影 —— 那是被放大了三倍的明星脸,嘴角的痣都糊成了墨点。摊主们的影子被灯光钉在地上,随着人动,影子也在青石板上挪,像一群没骨头的鱼。货刚摆稳,穿制服的城管就结伴过来了,皮鞋底碾过地上的竹签子,发出细碎的断裂声。他们手里颠着皱巴巴的发票和钞票,一支圆珠笔在纸上划拉划拉,三元、五元就落进裤兜,拉链头随着步子晃悠,像块坠着的碎铁。
早先按天收的时候,摊主们天还亮着就来抢位置。长凳撞翻了塑料筐,橙黄色的橘子滚得满地都是;木板划走了蛇皮袋,露出里头卷着的针织帽。湖南口音的骂声混着本地话的争执,像两把钝刀来回砍,有时能闹到拳脚相向 —— 平日里递烟搭话的熟面孔,此刻瞪着眼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就为半米宽的地盘红了脸。后来改成按月缴费,总算少了些撕破脸的闹剧,但抢好地段的暗较劲从没断过,无非是换了种法子:你往我这边多挪半尺,我第二天就早早支起木板占住空隙,彼此递烟时笑一笑,眼角的余光却都带着刺。
在这里摆摊的,一半是市场铁棚里有固定摊位的本地人,白天守着铁皮棚子,卖些衣帽鞋袜,晚上拖块木板出来,摆上短裤内衣,赚多少算多少;另一半是湖南来的异乡人,扛着长凳架上木板,摆弄针织小物件 —— 围巾的毛线缠着线头,手套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店里便宜一半。只有闫头是个例外,黑龙江来的,带着老伴和女儿在临桂落脚。他总拖着辆掉漆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木箱子,在市场里慢悠悠转着,嘴里喊着 “老鼠夹、老鼠药,专治乱窜的活物”;老伴拎着小马扎,在早市角落或广场边坐一整天,面前摆着针头线脑,顶针在灯光下闪着点银光,有人问价才抬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十五岁的女儿守在粮库门口的大地摊,喇叭里循环着那句带着东北碴子味的吆喝:“五毛五毛,样样五毛!” 喊得久了,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灯越亮,夜越稠。城管的脚步声远了,摊主们松了劲,又开始互相递烟说笑。湖南人商人递过来的白沙烟卷着边,本地人回赠的甲天下烟盒皱巴巴的,烟雾在灯光里绕成圈,把彼此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月亮像枚被顽童啃过的银币,斜斜卡在老槐树的枝桠间,边缘缺了个小口。树影在青石板路上抖着碎银似的光斑,与棚顶悬着的灯泡撞出昏黄的涟漪 —— 那些飞虫就在这光晕里跳着疯魔的圆舞曲,蛾子、蚊子、还有不知名的小飞虫,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细沙在纸上蹭,翅尖扫过灯芯时,连影子都带着股躁动不安的劲儿,在地上扭来扭去。
金山市场的夜市也在这时显露出它的真面目。先前震得人耳膜发颤的迪斯科骤然掐断,卖碟子的摊子上只剩下电扇嗡嗡的余响,扇叶上沾着的灰在风里晃。穿碎花裙的女摊主刚把音量旋钮拧到底,就被十来个身影围了个严实。都是些中年男人,有的挺着发福的肚腩,衬衫扣子崩开一颗,露出里头松垮的肉;有的鬓角爬着白霜,却故意把头发梳得锃亮,发油味混着汗味飘过来。此刻他们却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伸长脖子往摊面上瞅,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有点吓人。
“要那个,上周说的。” 有人用下巴点了点摊位最里头的暗处,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里飞快划了两下,像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数。女摊主乌溜溜的眼珠在人群里打了个转,睫毛上还沾着白天没散尽的灰尘,倒让那双眼睛更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亮得能照见人影。她没说话,只伸出涂着剥落红指甲的手 —— 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接过卷成筒状的钞票时指尖微顿,指腹捻了捻纸的厚度,随即弯腰从摊子底下拖出个褪色纸箱,纸箱边角磨得发毛,上面印着的 “洗衣粉” 三个字褪得只剩个 “粉” 字。她窸窸窣窣翻出两叠用《人民日报》包着的光碟,报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印着的黑体标题被折得只剩 “民” 字的一捺,像根没力气的骨头。
多数男人接过光碟就揣进怀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脚步匆匆地融进夜市深处,背影很快被烤红薯的焦香与廉价香水的雾气吞没。偏有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不肯走,把光碟往摊上一拍,塑料壳撞出脆响,涎着脸往女摊主身边凑:“妹子,放段看看呗?就一段,解解馋。”
女摊主眼皮都没抬,啐了口带着瓜子壳的唾沫,正落在男人锃亮的皮鞋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看你妈个鬼!要就要,不要滚!” 她的声音有点哑,像含着沙。八字胡男人反倒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挠挠头捡起光碟,嘴里嘟囔着 “脾气真臭,跟发霉的橘子似的”,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对面卖炒粉的油烟里,身影被呛人的蒜香裹住,渐渐看不清了。
湖南商人的摊位像口藏着锋芒的匣子,各式刀具在暮色里泛着冷意:五寸水果刀的尖刃能映出人影,连眉毛梢的痣都看得清;两寸折叠刀收着半寸寒光,刃口像冻住的冰碴;一尺西瓜刀的刃口泛着霜白,沾着点没擦净的水渍,在灯光下闪;带锯齿的猎刀更是像刚舔过血,齿缝里卡着点锈,看着就让人发怵。这些家伙白天都蜷在木箱里,垫着旧棉絮防磕碰,此刻却齐刷刷压在衣帽鞋袜上,灯泡的光晕打在刃面,青白冷光顺着布纹的褶皱淌下来,在地上洇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玻璃。
“多少?” 雄森熊虎山庄出来的汉子像座铁塔杵在摊前,肩宽背厚的身板把路灯的影子压得矮矮的,几乎贴在地上。他捏着那把宽刀转得飞旋,铁环碰撞声 “叮叮当当” 响,眼皮一抬,嗓门震得灯泡都晃了晃,光在刃面上跳。
“二十五。” 赵志红指尖摩挲着另一把刀的纹路,那是刀柄上磨出的包浆,滑溜溜的。刀刃在他掌心投下细瘦的影子,声音慢悠悠的,像在掂量刀刃的重量,又像在数着日子。
“十五。” 汉子的还价像刀劈在木头上,干脆得不带余响。转刀的手停了停,指节把刀柄捏出闷响,木头缝里的灰都震下来了。
“二十三。” 赵志红喉结动了动,这价码刚够把进货时的路费刨出来,多一分都没有。
“十八。” 汉子重新转起刀,铁环声搅得空气发紧,像根绷紧的弦。
“二十一。” 赵志红的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摊布下的脚趾蜷了蜷,抵住地面的石子。
“二十。” 汉子突然撒手,宽刀 “哐当” 砸在摊面上,震得旁边的袜子滑下来半只,露出里头灰扑扑的袜底。
“成交!” 赵志红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带着点松快。他飞快地用旧报纸裹住刀,纸角蹭过刃面,发出 “沙沙” 的轻响。指尖触到汉子递来的纸币时,他心里已经算出三斤七两半大米的分量 —— 够下周给女儿带去幼儿园了,还能剩两毛买块水果糖。
临桂这地方,压根找不着卖这种刀的正经去处。说它是管制刀具吧,拿尺子量过,比规定短半寸,刃口也没那么尖,好像又够不上那标准;可要说不是,那刀刃亮得晃眼,锋利得能一刀切透三层厚纸,连纸纤维的纹路都能齐齐断开。更让人犯怵的是,公安局偶尔来突查时,从来没个准谱的执行章程 —— 收不收全看当场干警的脸色,今天这个说 “暂存”,明天那个直接往车上扔,没个定数。偏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件,反倒更金贵些,一把刀往往能挣个十块八块,对小商户来说,这笔钱够买三天的菜,算得上是笔能撑住日子的进项。
夜市的灯渐渐暗了,有摊主开始拧灭灯泡,“啪” 的一声,一片小黑暗漫过来。喧嚣散去大半,只剩零星几个顾客在挑拣剩下的零碎。张志红和其他商户一样忙着收摊。他先把那些刀子仔细码进帆布袋子,刀柄朝一个方向,刀刃错开,免得互相磕出豁口,扎紧了口,绳结打了两个死扣,塞进摊子后头那辆小三轮的车斗底下,用块破油布盖着,压上半截砖头。接着把鞋帽衣袜一件件归拢好,袜子成双地卷起来,帽子塞进鞋筒里,全塞进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 这些是明天早市要卖的,不用卸车,往车斗里一扔就行。最后,他又蹲下身,把帆布袋子从车底拖出来,稳稳地放在蛇皮袋上头。这袋子得在收摊后卸下来,藏进租住的杂院墙角,等后半夜没人时再偷偷拿出来卖,所以必须搁在最上面,方便随时拎走,不耽误事。
“拿走。”冷不丁的,三五个穿着崭新警察制服的人影出现在摊子前,藏蓝色的料子看着挺括,连袖口的扣子都闪着光,显然是新换的衣裳。他们像是早就盯上了似的,目光直直射向帆布袋子,二话不说就弯下腰,精准地拎起地上的帆布袋子,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没收。”
赵志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一把攥住袋子的带子,指节勒得发白。两边没什么章法地较上了劲,帆布袋子在中间被扯得变了形,里头的刀子硌得袋子鼓鼓囊囊,像揣着几块硬邦邦的石头。
旁边的祁东老头急得跌坐在地上,屁股蹭过沥青路面,沾了层灰,枯瘦的手死死拽着袋子角不肯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像老树枝;娄底来的那对姑嫂也扑了上来,一人抱着一个警察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制服里,拼命往回拖,嘴里喊着 “那是我们的饭钱啊”,声音带着哭腔。眼看那袋子就要被商户们夺回来了,帆布带子被扯得 “咯吱” 响,其中一个穿制服的突然扬手,手里的电棍带着 “滋滋” 的电流声,像条吐着信子的蛇,劈头盖脸就朝人群抡了下来。
“啊!” 有人疼得闷哼一声,像被什么东西蛰了。
周围的商户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镇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没人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伙人拎着袋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皮鞋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 “咔嚓” 声。电棍划过空气的嗡鸣还没散尽,像只蚊子在耳边绕,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这一晚,又白打工了……” 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在人群里漾开一圈沉默。那声音里裹着的,全是说不出的委屈和无力,像被夜露打湿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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