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升龙 > 16 凤鸣山(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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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破壳起,满打满算也快一年了,慕少微却只蜕过两次皮。

    一张种入雷击木,一张烧在鼠洞里,都没了。

    由于是第一次做蛇,经验和阅历都不足,所以在没有“兄弟姐妹”对照的情况下,她并不清楚一条寻常的、不开智的小蛇一年要蜕几次皮,隔多久蜕才是正常的?

    也不知道蜕皮一事是突然发生的,还是事先有征兆的,亦或是二者皆有的,端看发作时的运气?

    更不明白蛇一旦成了妖,蜕皮带来的变化是修为多一点,还是锻体多一点,或着只是让她长得快一点?

    但依前两次浅薄的经验看,蜕皮应该是有征兆的。

    她会胃口尽失,会暴躁易怒,会虚弱警惕,还喜欢泡在水里,更热衷钻入怪石尖锐处打磨身体。

    这过程漫长,恍若把自己重新生了一遍,会逼她煎熬一到两日,直到旧皮蜕去方得解脱。而不是像今日这般突发,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她头一回遇上这事是在凡间。

    即使凡间的村落也谈不上安全,到处是能打杀她的家犬大鹅,可比起一招不慎就满盘皆输的修界,凡间委实安稳太多。

    在凡间,人与兽想打杀她都得费一番工夫;在修界,趁你病要你命,没准她皮还没蜕完,丹就被挖了。

    挺好的,凡间旺她,让她总能以最小的代价学会最大的道理。

    至少经历过此次蜕皮后,若她有幸再入修界,旁人想趁她突破时抓她,多半是难了。

    蛇尾一甩,慕少微下了屋顶,上了老树。借着树与树相连的枝桠,她飞驰于林叶之间,向着村外的溪流而去。

    中游水势不急不缓,常有妇人聚在一块儿浣衣,她要是敢去铁定被捣衣杵砸死,再被捡回去炖汤。

    下游通往深山大泽,暗流多,鱼口杂,野兽齐聚,她敢去就是给它们加餐,连张皮也留不下。

    唯有上游水势湍急,罕有人至,倒是适合她蜕皮。只是那里离村较远,她得游一番工夫才能抵达。

    蜕皮终是负累,才游一半她便愈发虚弱,困倦感亦是来势汹汹。

    此刻,水道就在她身旁不远处,颜色有些深,蒙翳的蛇眼看不到水底,辨不出有无“水怪”,但这水并非不能用。

    要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将就着用了,谁能扛住本性的惫懒,可她偏不,她就要去上游。

    不说全部,大多数剑修都是倔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否则也不会吃上日练万剑的苦,还甘之如饴、年复一年地吃。

    为的什么?仅是得道飞升?

    不,得道的前提是强大,飞升的前提是久存,而久存的根本在于保住自身。

    论一个剑修如何保住性命,那只能是——

    把出剑杀敌刻入骨髓,把一招一式锻成身体反击的本能。

    如此,剑修才能战到意识全无还不忘出剑,除非身陨道消再也无法还击,不然与剑修相斗的修士通常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不瞑目。

    谁能想到剑修快死了还能给人来上一剑呢?

    她也一样。

    哪怕神智已是不清了,她的蛇身却还在不停游动,就像本能在出剑。

    还一击是一击,死敌要一片片削;游一寸是一寸,上游要一步步到。

    也不知游了多久,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爬进了湍急的水流。

    当冰冷的溪水漫过蛇身,冲刷着她的旧皮,她几乎想发出满足的喟叹,然后再深深地、深深地吸一口灵气。

    把蛇身卡进乱石堆,她浅浅地睡了过去。再醒时夕阳未落,而身上的旧皮已经泡软。

    她开始了动作。

    浸着水,卡着石堆来回穿梭,让石头的棱角划开旧皮,兜在缝隙之中。

    待两侧卡死,她便使劲从旧皮的口子中钻出来,这一刻的难熬就像被一条蛇吞了,她得从它狭长的食道中穿过,破孔而出。

    旧皮一段段剥落,蛇鳞的轮廓清晰可见。待新旧交替完毕,她的蛇身足足粗了一指,正式成了条两指粗的小蛇,瞧着能吓唬人了。

    可她并没有收获成长的喜悦,一见蛇身比尺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井下的蛇窝不够住了,得另寻个地方。

    过后才微妙地反应过来,她蜕皮是不是有点太快了,长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半天前她还只是一条拇指粗的小蛇,结果蜕个皮就长到两指粗,蛇都是这么长的吗?

    要真这样,她再蜕个五次皮能有手腕粗,蜕个二十次能有大腿粗,蜕个四十次能有腰粗……

    前后只要十来年她就能活成“地蟒”,连山君见了她都得站起来敬酒,可她这个品种的蛇真能活十来年吗?

    修炼是能延年益寿,可她对妖修不熟,即使已经入道,也不知这算不算正道,更不知自身满不满足延寿的条件。

    万一这蛇只能活个七八年,她入道修行也不过是让自身多活一甲子,蓄不住灵力就渡不了天劫,横竖得死。

    所以,她到底是什么蛇?

    慕少微卷着蛇蜕,游在回村的路上。她思量着闪身人前,吓人道出她“是什么蛇”的可能,但一想到她听不懂人话……得,先学着吧。

    以及,她该去哪里找个新窝?

    *

    祖师在上,她慕少微真是出息了,找个窝还找到了抚寿村的祖坟上。

    前世战死,来不及收个孝敬徒弟给自己送终。今生弥补,蛇虽未死但身已入棺材,间接承享别家子孙供的香火。

    畜生啊,缺了大德了!

    算了,反正她已经是畜生了,摸进人家祖坟也不算得罪。

    再说,这虽然是凡人的祖坟,但祖坟里真正的祖宗只有一位,那就是她。

    修界老祖亲临凡间祖坟,这哪是缺德,这分明是“蓬荜生辉”。不信就把坟地里最年长的死者刨出来问问,没准对方还得喊她一声祖奶奶。

    这般想着,她心安理得地钻进一副空棺木里,与青苔毒菇为伴。

    又霉又湿的棺底躺得她很安心,待夜深人静,她从坟地摸进村里,把蛇蜕埋入灶中,再挖出昨日藏的老鼠,洗洗落肚。

    翌日,天蒙蒙亮,“大户”家的孩子背着书袋,坐着牛车赶去镇上。

    她目送他离开,知道在他回来前是看不到书册的。

    但不要紧,学了字的孩童不止一个,想让孩子学点字的村人也不止一个。就算小的不上心,老的也会逼他们上心。

    果然,读书的孩子走了,在地上练字的孩子却多了起来。

    他们手握木棍在泥地上僵硬地划,她趴在屋顶上绷直蛇尾顺畅地跟。

    他们边写边念边挨打,她边记边背边解乏。

    有孩子没耐心,练三五个大字就扔了棍子,只想跑。可惜大人一把逮住他,两巴掌拍屁股上,破口大骂:“跑什么,出息!有的学是天大的便宜!”

    “又不用你出束脩,又不用你去学堂,沾了点村里的情分让你跟着学,你还不学好!难道你以后要跟你爹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工契也看不懂,白白帮工半年,一文钱也带不回来!”

    “哭!就知道哭!不识好歹的东西!”

    习字三日,有两天是在听哭声和骂声。等幼童们学完,她早已熟练。

    约莫半月,再次下学的孩子坐着牛车回村,给他的玩伴们续上一点进度。

    只是这次来习字的孩子更多了,有些人家还送来了几个鸡蛋。在长辈的寒暄和夸赞下,教人习字的孩童更是傲慢了几分。

    他不会想到玩伴们没上过学堂,跟不上他练过半月的速度。他只会摆出教书先生的架子,故意多塞了几十个字让人学,学不会就骂人愚钝,还抄起木棍打人。

    这还得了,大人忍得,小孩哪能忍?

    被打哭的孩子立马反抗,一棍子反杀回去。被撂倒的“大户”孩子气怒交加,叫嚣着“我不教你识字了”,谁知那孩子脾气更大,回道“你不教,我也让你学不成”——

    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慕少微不自觉地竖起蛇尾,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的混战。只见一群孩子分成了三拨,一拨帮挨打的,一拨帮大户的,还有一拨是劝架的。

    可孩子哪分得清好赖,哪劝得住架,等这三拨人聚到一处,史无前例的“娃娃山干架”开始了,打得那叫一个歇斯底里,不禁让她梦回年幼时在山庄练剑的日子。

    那时,山庄的孩子们也是这么打架的,但比他们凶多了。

    蛇尾左右摇摆起来,她看得津津有味。

    只是她没想到,意外之喜会来得这么突然,也不知谁家的孩子犯了浑,竟是抄起地上的书袋扔进了水缸。

    这下好了,书册多半是废了,但她的机会来了!

    待长辈闻声赶来,一场混战就此结束,并在各方的巴掌声中落幕。

    她没有关注混战的结局,也不在意谁对谁错,她只知道那本泡水的书被拆了线,一页页撕开,悉数晾在了屋顶上。

    “娘,为什么不把书晾地上?”

    “有句老话说,牌匾挂门上,官印栓房梁。你们读书人的事,只能上不能下,高屋住贵人,落地下凡尘啊。”

    “娘,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自己想。”

    妇人晾完书页,下了梯子,带孩子进屋习字。少顷,一条蛇悄悄爬过屋顶,在散开的书页前停驻下来。

    她看到了……

    凡间的用字与她记忆中的用字产生了极大的偏差,仿佛是从“鼎上金文”跃进到“纸间小隶”,给她一种如有实质的“改天换日”感。

    变了,全都变了。

    她活了很久,清楚凡间大变的根源一般出自战争分合、皇权迭代和民族相融。而官用字的更迭更是这三者的相加,还要再添上一个“岁月无情”。

    凡间已不是她熟悉的凡间,同理,修界也不会是她熟悉的修界。

    纵使前尘历历在目,可她也意识到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剑尊主慕少微……应该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

    她不过是一缕侥幸投生的孤魂而已,这世间早已没了“慕少微”的一席之地。

    有风吹来,掀起书页打在她脸上。

    她低头定了定神,忽而心下一笑,独属于剑修的道心再次绽放光芒——

    不过一席之地,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她可以打下一块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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