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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五,大朝会。太极殿内,铜兽吐出的暖气驱不散弥漫在百官之间的凝重。
龙涎香的气息混着一种无声的张力,在肃穆的朝堂上流动。
沈清弦端坐龙椅,目光平静地扫过丹墀下的臣工。
沈清弦的视线在垂眸不语的萧云墨身上稍作停留,又掠过前排几位神色各异的部院重臣。
沈清弦知道,今日的朝会不会平静。
果然,在几项常规议事之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邹聪,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他年近花甲,面容清癯,以耿直敢言著称,此刻眉宇间凝着一股凛然之气。
“陛下,臣有本奏!”邹聪的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臣弹劾国债司主事顾言之,借陛下信任,行僭越妄为之举,其罪有三!”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邹聪身上。
“其一,罔顾漕运定制,私下勾结漕丁,以运料为名,行贿赂之实,扰乱漕运法纪,此乃大不敬!”
“其二,擅改工部核定之堤坝图纸,弃用上等青石,妄用民间劣石,名为节省,实则罔顾堤防安全,视江南百万生灵为儿戏,此乃大不仁!”
“其三,越权干涉地方,绕过青阳县衙,直接征发民夫、发放工银,破坏地方行政,致使官威扫地,政令不行,此乃大不智!”
邹聪每说一条,声音便提高一分,到最后几乎是声色俱厉:“顾言之以新政为名,实则专权跋扈,破坏祖制,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臣恳请陛下,即刻罢免顾言之,彻查国债司,以正视听,以安人心!”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不少官员,尤其是工部和与漕运有关的官员,脸上都露出赞同或幸灾乐祸的神色。
沈清弦面色不变,等邹聪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平和:“邹御史所奏,朕已听闻。顾爱卿在青阳所为,确有非常之处。”
沈清弦话锋一转,“然,朕设立国债司,授其专断之权,本意便是为破除积弊,高效成事。漕运司船只调度不便,顾爱卿另寻渠道运料,虽有违规制,却也是为解燃眉之急。至于所用石料,朕听闻,并非劣石,而是当地所产‘鱼鳞石’,于特定地段使用,更为合宜。”
邹聪立刻反驳:“陛下!规制之所以为规制,乃是为防微杜渐!今日顾言之可借漕丁运料,明日他人便可借机贪墨!今日他可擅改石料,明日便可偷工减料!此风断不可长!且据臣所知,那鱼鳞石质软易碎,如何能与青石相比?顾言之巧言令色,蒙蔽圣听,陛下切不可轻信!”
“周大人此言差矣!”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看去,却是太傅赵文渊出列表态。
赵文渊须发皆白,面容沉静,语气不疾不徐,“老臣近日亦查阅了一些工部旧档与地方志。这鱼鳞石,在江南民间修筑堤坝、房舍时确有使用,只要垒砌得法,其坚固程度,并不逊于青石,且能省下大量采买、运输之费。顾参议选用此石,或许是考虑了因地制宜,并非妄为。”
赵文渊德高望重,他这一开口,顿时让一些中间派的官员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太傅只知其一,未知其二!”邹聪并不退让,“民间小打小闹,岂能与关乎一府安危的官堤相比?官堤自有官堤的标准!若人人都可借口‘因地制宜’而擅改规制,朝廷法度威严何在?”
这时,工部尚书也出列附和邹聪:“陛下,邹大人所言极是!官堤营造,关乎国计民生,用料、规制皆有定例,乃无数经验积累而成,岂可轻易变更?顾言之此举,实是冒险,一旦堤防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朝堂之上,支持邹聪与为顾言之辩解的声音交织,争论渐起。
自始至终,萧云墨都微垂着眼眸,仿佛置身事外,只在工部尚书发言时,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沈清弦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待争论稍歇,沈清弦才再次开口,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萧云墨:“摄政王,顾爱卿是你举荐。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这一问,瞬间将所有的目光都引到了萧云墨身上。
萧云墨缓缓出列,身姿挺拔如松。
萧云墨先是向御座躬身一礼,然后才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邹聪和工部尚书,最后落回沈清弦身上。
“陛下,”萧云墨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邹御史恪尽职守,据理力争,其心可鉴。工部恪守规制,维护朝廷法度,其意可嘉。”
萧云墨先肯定了双方,让紧绷的气氛稍缓,随即话锋一转:“然,臣以为,此事关键,不在‘是否违规’,而在‘是否利国利民’。”
萧云墨顿了顿,继续道:“漕运定制,是为保障漕粮畅通,国本稳固。顾参议借漕丁运料,若确为支付合理辛苦钱,且账目清晰,未影响漕运正务,其初衷是为节省国债款项,尽快推进工程,虽有瑕疵,其情可悯,其效可察。”
“至于石料之争,”萧云墨看向工部尚书,“工部定例,自有其道理。然,定例亦非千古不变之理。若确有更优、更省之良法,且经实践检验可行,朝廷亦当有纳新之胸襟。臣听闻,顾参议已命人详细制定鱼鳞石之垒砌、验收标准,力求规范。此举,倒是颇有务实之风。”
萧云墨最后总结道:“臣举荐顾言之,是看重其清廉与实干。如今顾言之在青阳所为,虽有争议,却未见其有中饱私囊、玩忽职守之实据。其所行诸事,皆围绕‘节省公帑、尽快成事’之目的。眼下工程初启,成效未显,贸然罢免查办,恐寒了做事之心,亦让天下观望之商民,对国债之事心生疑虑。”
萧云墨这番话,既点出了顾言之行为的不合规之处,又为其动机和初步效果做了辩护,更重要的是,将问题的核心从“是否违规”提升到了“是否利国利民”的层面,并且暗示了贸然处置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逻辑清晰,立场看似中立,实则巧妙地维护了顾言之,也维护了国债新政的继续推行。
邹聪张了张嘴,还想再辩。
沈清弦却已抬手制止,她看着萧云墨,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
“摄政王所言,老成谋国。”沈清弦的声音在大殿中传开,“顾爱卿在青阳,是功是过,是能是庸,不应只听言辞争辩,当以实效论之。朕意,青阳堤坝工程,继续由顾言之负责,一切依其计划进行。待工程完毕,验收合格,再行论功过赏罚不迟。”
沈清弦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在此期间,若有再以风闻弹劾、阻挠工程者,朕,不吝以妨害国事论处。”
“退朝!”
皇帝一锤定音,结束了这场御前机锋。
百官心思各异地行礼告退。邹聪脸色铁青,却也无法再言。工部尚书暗自摇头。赵文渊捋须不语。
萧云墨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他玄色的王袍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萧云墨知道,自己今日的表态,等于正式在国债这件事上,站在了皇帝这一边。
这与他最初的计划,已然不同。
而促使萧云墨做出这个决定的,除了对顾言之能力的些许认可,更多的,是对御座上那个身影愈发浓厚的探究欲。
萧云墨想看看,在沈清弦的坚持下,这条不一样的路,究竟能走多远。
沈清弦回到御书房,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轻轻吐出一口气。
萧云墨今日的支持,在沈清弦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这位摄政王,似乎并不像她最初设想的那般,是完全的阻碍。
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但沈清弦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青阳的堤坝,必须成功。
这不仅关乎水患治理,更关乎沈清弦能否在这皇权与相权交织的迷宫中,真正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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