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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云墨离开御书房后,并未直接出宫,而是沿着宫墙下的青石板路,不疾不徐地走向位于皇城东侧的文华殿。

    那里是内阁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也是萧云墨作为摄政王在宫中最常停留的地方。

    萧云墨的步伐稳健,面容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旁人无法窥见的思绪。

    沈清弦……这位萧云墨从小看到大的年轻帝王,近一个月来的变化,实在太过突兀,也太过惊人。

    先帝遗策?

    萧云墨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解释。先帝晚年,确曾有过一些变革的想法,也曾与萧云墨私下商议过国库空虚、财政僵化之弊。但“国债”这等环环相扣、直指根本的奇策,绝非先帝那种稳中求变的风格所能构想。先帝更倾向于节流,而非这般……近乎冒险的开源之法。

    那么,陛下这突如其来的见识,从何而来?那场几乎夺去沈清弦性命的重病,难道真的让沈清弦脱胎换骨?还是说……这具年轻的躯壳里,已经换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萧云墨强行压下。太过荒诞不经。

    萧云墨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陛下身边出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高人”,或者,是陛下自己暗中积蓄力量,直到此刻才显露锋芒。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萧云墨过去对这位年轻君王的判断,需要彻底重新评估。

    “王爷。”文华殿外值守的小内侍见到萧云墨,连忙躬身行礼。

    萧云墨微微颔首,踏入殿内。内阁几位轮值的大学士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到萧云墨进来,纷纷起身见礼。

    “王爷,陛下今日在朝上所提的‘国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学士忍不住开口,脸上满是忧虑,“此举前所未有,向民间借贷,这……这朝廷体统何在啊?”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学士也附和道:“是啊,王爷,还有那‘民间监理’之说,让商贾之流参与国事,简直是……是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萧云墨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淡无波:“陛下既有决断,且此策若能推行得当,或可解燃眉之急。我等为臣者,当思虑如何完善章程,确保万无一失,而非在此非议圣意。”

    萧云墨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让几位还想进言的大学生瞬间噤声。摄政王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不明。萧云墨并未大力支持,却也未曾反对,反而要求萧云墨们尽力执行。

    “王爷教训的是。”老学士讪讪道,“只是此事关乎国本,章程拟定,需格外谨慎。”

    “嗯。”萧云墨拿起一份方才送来的奏报,不再多言,“张尚书那边若有需要,尔等需全力配合。”

    “是。”

    几位大学士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与不解,但也只能按下满腹疑虑,各自忙碌去了。

    萧云墨的目光落在奏报上,心思却早已飘远。萧云墨想起了沈清弦提及动用内帑补贴边关军资时,那没有丝毫犹豫的神情。

    内帑是皇帝的私库,历代帝王无不视若禁脔,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拿出来填补国库窟窿。这位陛下,似乎对“钱财”本身,并无太多贪恋,反而更看重其所能达成的“实效”。

    这种超越个人私利,着眼于全局的思维方式,再次让萧云墨感到一种陌生的冲击。这绝不是一个深居宫中、只知享乐的年轻皇帝能有的眼界。

    ---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的沈清弦,正面对着一份来自翰林院的奏章。措辞恭敬,引经据典,核心意思却只有一个——强烈反对“国债”之策,认为此举有损天家威严,败坏祖宗成法。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份类似内容的谏言了。

    沈清弦将奏章合上,放在一旁,并未动怒,反而若有所思。反对的声音在沈清弦意料之中,甚至,这些明面上的反对,比沈清弦预想的还要温和一些。真正的暗流,恐怕还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李德全。”

    “老奴在。”一直静候在旁的内侍监连忙上前。

    “将这些,”沈清弦指了指那几份反对的奏章,“都收起来。留中不发。”

    “是。”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将奏章收起,心中暗自诧异。若是以前的陛下,看到如此直白的反对,即便不雷霆震怒,也定会心烦气躁。可眼前的陛下,却平静得仿佛只是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去将去年和今年江南道关于水患的奏报、地方志,以及户部相关的钱粮记录,都给朕找来。”沈清弦吩咐道。

    既然要根治水患,就不能只停留在“借钱”这一步,必须对实际情况有更深入的了解。沈清弦需要数据,需要更具体的信息来支撑接下来的决策。

    “老奴遵旨。”李德全应声退下,很快便带着几个小太监,搬来了好几摞卷宗。

    沈清弦埋首于这些散发着墨香和旧纸气息的卷宗中,时而蹙眉,时而提笔记录。

    沈清弦发现,江南水患频发,固然有天灾因素,但人祸更甚——河道年久失修,地方官员虚报工程、中饱私囊,加之各地水利工程缺乏统一规划,往往上游疏浚,下游淤塞,徒劳无功。

    这些积弊,绝非单靠“国债”筹来的钱就能解决。还需要一套高效的执行和监督体系,以及……值得信赖的执行人选。

    沈清弦的脑海中开始勾勒一个初步的蓝图——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成立一个直属于中央的“水利都漕司”,打破地方各自为政的局面,统筹规划,专业施工。而“国债”募集的资金,便由这个新机构专项管理使用……

    这个想法让沈清弦精神一振,但随即又意识到其中的艰难。设立新机构,意味着打破现有的权力格局,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其阻力恐怕比发行国债本身还要大。

    这注定是一场硬仗。

    ---

    接下来的两日,朝堂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的波澜却从未停歇。

    以翰林院和部分清流言官为首的反对声浪并未平息,反而因为沈清弦的“留中不发”而显得有些躁动,更多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书房。

    而另一方面,以户部尚书张明远为首的执行派,则在摄政王萧云墨某种默许的态度下,开始紧锣密鼓地完善章程细节。

    张明远几乎是废寝忘食,萧云墨发现自己越是深入研究这“国债”之策,越是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精妙与远见。

    萧云墨按照沈清弦的指示,将修改后的章程核心内容,悄悄抄录分发给了几位与户部关系密切、且在京城商界颇有影响力的皇商,以及几位以开明著称的致仕老臣,试探萧云墨们的反应。

    反应比预想的要快。

    首先找上门的是京城绸缎巨贾,皇商苏万三。萧云墨通过关系,给张明远递了话,言语间对那高于钱庄的利息和盐茶税的抵押极为感兴趣,但同时也隐晦地表达了对“朝廷信誉”以及“款项安全”的担忧。

    几乎同时,一位致仕的工部老侍郎托人送来了一封长信,信中并未直接评价国债本身,而是洋洋洒洒,就江南水利工程的诸多技术难点和可能的贪腐环节提出了详尽的见解,其用意不言自明——钱固然好,但若用之无道,监管不力,便是天大的祸根。

    这些反馈被张明远第一时间汇总,呈报给了沈清弦。

    沈清弦仔细翻阅着这些来自“民间”和“专业”的声音,心中渐渐有了底。反对者众,但观望者和潜在的支持者,也并非没有。

    关键在于,如何将这套复杂的方案,清晰、可信地展示给天下人看,如何建立起最初的信任。

    沈清弦提笔,在张明远的奏报上批示:“可将苏万三等人之疑虑,及老侍郎所陈要点,皆融入章程答疑篇,不回避,不粉饰。另,着手物色‘民间监理’候选,首要考量并非其家世,而是其信誉与专业能力。”

    沈清弦要的,不是唯唯诺诺的执行者,而是真正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帮手。

    批示刚刚送出,李德全便又来禀报:“陛下,安平郡主在殿外求见,说是……得了些新茶,想请陛下品尝。”

    沈清弦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安平郡主萧如玉……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沈清弦再次前来,真的只是为了送茶吗?

    “请郡主去偏殿稍候,朕即刻便去。”沈清弦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

    沈清弦需要从这些纷繁的政务中暂时抽身,而这位身份特殊的郡主,或许能让沈清弦窥见一丝不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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