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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半宿,第二日天刚亮,浣衣房的木栅栏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连井台边的冰都冻得更厚了,踩上去“咯吱”响,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苏罗烟寅时准时起身,指尖刚碰到冰冷的粗布衣裳,就想起妹妹此刻兴许也在哪里正被冻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要快点找到妹妹才行。
待庭院中的晾衣绳上都挂满了衣物,苏罗烟才歇下来。这时,她听到昨天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丫鬟们的声音从柺廊传来,她可没有偷听。
“唉,你听见了吗?西边的庭院来了好几位贵气十足的公子哥,你们去看不看,听说都是青州城的名贵呢!”
“唉对对对,我也听说了!走走走,去看看,说不定被看入眼了,就不用做末等丫鬟了!”
“真的假的?我也要去!带上我带上我!”
几个关系要好的粗使丫鬟凑一堆,叽叽喳喳的哈着白气,就要去西边的庭院探探风情。
苏罗烟朝她们的方向看了看,轻不可察的叹了口白气,又朝井里扔下去一个水桶,独自一人孤零零的在井边继续打着冰水。
刘妈不知道去哪里避寒了。屋子里只剩下那天被训的小丫鬟,正在费力地叠洗好的厚被子。
天冷的鸟都不愿多嚎一嗓子。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苏罗烟打水的声音。
这个世界有那种生产力不发达的感觉,有绵延的山,曲折的水,依山傍水而建的府氏,和跟历史上哪一个朝代都不相似的百姓们的习俗。
她明白,这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世界。
苏罗烟是一个文科大佬,她对已有资料的历史研究的很透彻,也更加清楚这些习俗后面的关联性。
例如谈中秋赏月:其内涵从上古庄严的祭月仪式,历经唐宋的文人情趣,最终在明清演变为以月饼为信物、强调家庭团圆的节日。
比如聊端午五彩绳:其青、红、白、黑、黄五色根植于先秦的五行巫祝观念(用以驱邪避兵),后世其神秘色彩逐渐淡化,转变为一种为孩童祈福纳吉的温情仪式。
又如讲重阳茱萸:其功能从早期作为辟疫驱邪的神草,在唐代经文人诗词的吟咏,升华为承载思念亲人情感的文化符号。
等等等等……
而这个社会,她却看不出来一些习俗的关联性,至少,现在,从这些奴婢的口中,她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苏罗烟一边思索着该如何确定有用信息,好去寻找妹妹,一边捶打着几近结冰的衣物。
她的手指被冻的发红,她又开始担心妹妹——通常这个时候,知秋的手就该冻紫了。
叶知秋爱水,却也经常为冷所伤,这大抵就是相伴相生吧……
思着想着,洗起衣服来的时间也是过的相当快,等她发觉今日的衣物已经快洗完时,已是日头高照之时了。
苏罗烟将最后一件衣衫从木盆中拎起,用力拧干,水珠哗啦啦地砸回盆里,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直起酸痛的腰,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已明晃晃地悬在正空,无温的光线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腹中一阵紧过一阵的空虚感提醒着她时辰已近午时。她轻轻舒了口气,带着一丝完成劳作后的疲惫与轻松,盘算着尽快将洗净的衣物晾晒好,便能赶去厨房用饭。这具身体终究是凡胎俗体,经不起一上午劳碌后的饥渴。
然而,这丝微弱的期盼,很快便被管事李嬷嬷一声刻意的干咳打断。李嬷嬷从别处赶来,她站在廊下阴影里,扯着嗓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院里所有忙碌的下人都听得清楚:
“都听好了!西廊宾院来了贵客,灶上得紧着那头先伺候!今日所有人的午饭,统统往后延!各自手里的活儿都不许停,贵客的事最大,谁也别给我摆脸子、出幺蛾子!”
话音落下,院子里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唏嘘声,随即又迅速归于一种认命般的沉默。
下人们互相对望一眼,眼神里交流着无奈与怨怼,却无一人敢出声质疑。
苏罗烟只觉得一股火气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冲上了头顶,烧得她耳根发烫。她死死攥着手中湿冷的衣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从寅时起身忙碌至今,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泛着冷意,腰背酸痛难当,全凭着一顿按时饭食的念想支撑着。
此刻,这微不足道的期望竟也成了奢望。西廊的贵客是客,难道她们这些终日劳作的下人便不是人,不需吃饭活命么?
她来自一个即便讲究尊卑却也体恤下人的时代,何曾受过这等视仆役如草芥的轻慢?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出声。
但残存的理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猛地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签了死契、命如浮萍的奴婢。
在这里,主家对奴婢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莫说是延迟饭食,便是随意打杀发卖,律法也多偏向主家。
她强迫自己垂下头,将所有翻涌的不甘与愤怒死死摁回心底,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干涩低哑的字:“……知道了。”
她端起那盆愈发沉重的湿衣服,转身朝着后院浣衣房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背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显得单薄而僵硬,每一步都踏着无声的抗议和深深的无力感。
她必须隐忍,必须将这口恶气咽下去,为了活下去,找到回去的方法,或者至少,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这份远超寻常奴婢的克制与隐忍,并非源于麻木,而是源于一个穿越者清醒的认知和强大的内心力量,是她在绝境中为自己构筑的保护壳。
她并未察觉,不远处的月洞门下,一道颀长的身影已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
陆清河本是信步由缰,在西廊待腻了,闲逛至此后院,却不期然目睹了这小小风波。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或麻木或敢怒不敢言的脸,最终定格在了苏罗烟身上。
这丫鬟的反应着实有趣——那瞬间绷紧的身体,紧握到发白的指节,以及垂下头前眼中一闪而过的屈辱与怒火,都鲜明得不像一个惯于逆来顺受的奴婢。
更引人探究的是,她竟能将如此激烈的情绪在瞬息之间强行压制成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只留下一个恭顺却挺直的背影。
这份隐忍,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骄傲和韧性,与他平日里见惯了的或怯懦或谄媚的下人截然不同。
陆清河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脚下方向悄然一转,如同暗夜中的猎豹,不近不远地跟了上去,想看看这只有趣的“野猫”还会露出怎样的爪牙。
苏罗烟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他人观察的猎物。她心绪烦乱,饥饿感如同小刀般细细剐蹭着她的胃壁,让她心烦意乱。
她只顾埋头疾走,只想快点穿过这片花园,将衣物送回浣衣房,或许还能找个角落偷偷喘口气。
阳光透过繁茂的花木,在她脚下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越靠近仆役活动频繁的浣衣房,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就在她经过一丛茂密的杜鹃花旁,临近一处人流较多的岔路口时,异变陡生!
一旁嶙峋的假山石后,忽地闪电般探出一条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猛地拽入山石投下的阴凉角落!
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湿漉漉的衣物散落一地。她惊骇地抬头,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带着审视与戏谑光芒的桃花眼。
男子身着墨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气质矜贵冷冽,正是昨日入住西廊的贵客之一。不过苏罗烟即便昨日才入府,也看得出这人身上的衣服与她身上的穿着不一样,稍加思索,便明白其要害。
陆清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怀中这具瞬间僵硬的身体,以及她脸上那因失衡产生的害怕而褪去血色又迅速转变为冷默镇静的娇好容颜,仿佛在欣赏一件落入网中的有趣玩物。
“这位贵客此番举动是何意?还望贵客自重!”苏罗烟的用词很准确,但准确的过头了。她的咬字、发音、语气,她的态度,她的一切,都在向陆清河诉说着一件事——她苏罗烟不是普通人。
不过,他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借着身高的优势,将她更紧地困在自己与冰冷的山石之间,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慵懒的恶意,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忙了一上午,滴米未进……饿了吧?”
“与你何干?放开我。”苏罗烟并不是真的奴隶,她也不真的认为自己需要讨好这些权贵,因此,在饥寒交迫下,她脸上的表情除了疏离还有淡淡的厌恶。
她想反抗,卸了这位男子的力道,然而她却发现,她自认为自己练过一些拳脚,在这名男子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
陆清河抬手两招便打乱了苏罗烟的阵脚,并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不属于奴婢的硬骨,不怒反笑,似乎对她这激烈而真实的反应极为满意。
这果然不是个普通的丫头。
他依言松开了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丝毫未乱的袖口,仿佛刚才的冒犯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一种掌控者般的笃定和某种未明的期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好,有骨气……等着。”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便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假山叠石之间,留下苏罗烟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又气又恨,浑身发冷。
她强撑着收拾好散落的衣物,心头被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那句“等着”像一道诅咒,盘旋不去。
接下来的半天,苏罗烟才真切体会到那两个字的分量。原本计划中午饭后便可稍事休息,却被派了一件又一件“紧急”的差事。去厨房想讨口剩饭,却被管事以“贵客的食材精贵,闲杂人等勿近”为由轰了出来;想找相熟的小丫鬟讨块点心,却发现大家都被支使得团团转,连照面都难打。
她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府邸各处奔波,体力飞速流逝。饥饿感从最初的灼烧变成一种掏心蚀骨的虚空,冷汗一阵阵冒出,浸湿了内衫,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冰凉。
夜幕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沉落,最后彻底裹住了整个侯府,连檐角挂着的铜铃都敛了声息,只剩风掠过廊柱的轻响。
苏罗烟端着那盆要送去浣洗房的旧物,瓷盆边缘被常年摩挲得光滑,内里叠着的旧衣却沉得像坠了铅,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她大半力气。
回廊下的廊灯隔老远才悬一盏,昏黄的光透过薄纸,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圈,却照不亮她眼前越来越浓的昏沉。
视线里的廊柱开始轻轻摇晃,耳中先是嗡嗡的轻响,渐渐变成轰鸣,周遭值夜丫鬟的低语、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遥远。
额角的冷汗顺着鬓发往下淌,浸湿了衣领,晚风吹过,带着夜露的凉意,瞬间钻进单薄的衣料里,激得她浑身一颤,指尖都开始发僵。
她咬着牙想再走快些,浆洗房的婆子向来苛刻,晚了难免又要受一顿责骂。可脚下的路像是突然软了下来,青砖变成了晃动的棉絮。
行至那段最偏僻的廊下,廊灯恰好坏了一盏,浓重的黑暗裹着寒意扑面而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攥住了她——不是平日里的轻微发昏,是像被人猛地抽走了脚下的支撑,连呼吸都跟着滞了半拍。
她下意识想扶住廊柱,可手臂重得抬不起来,瓷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旧衣散了一地,溅起的冷水打在脚踝,却没让她清醒半分。脚下一软,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最后重重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眼前的黑暗彻底漫了过来,连指尖的力气都在飞速流失。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脑海里却反常地清明起来,不是想浆洗房的责骂,也不是想自己这几日熬得通红的眼,反倒荒诞地想起陆清河。
是昨日在书房外,他隔着雕花窗棂看过来的眼神,冷得像冬日的冰,只丢下两个字:“等着。”
那声音还在耳边打转,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她却连“等什么”都没敢问出口,便被那寒意冻得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檐角的铜铃晃了一下的瞬间,或许是漫长得能数完侯府所有青砖的一生。苏罗烟在一片极致的虚弱里,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喉咙干得像要烧起来,连咽口水都觉得疼,可四肢百骸里,却缓缓淌过一股奇异的暖流——不像炭火的灼热,倒像初春融雪后的溪水,一点点漫过僵硬的关节,顺着指尖往心口聚。
这股暖意让她攒起了几分力气,沉重的眼皮像是被温水泡过,终于缓缓掀开一条缝。眼前还是昏沉的黑,却能隐约看见廊外树影的轮廓,耳中的轰鸣也淡了些,能听见风拂过树叶的轻响,还有自己微弱却渐渐有力的呼吸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仆役房低矮的屋顶和破旧的帐幔。她正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然而,下一瞬,她便骇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黑影!
那人全身都笼罩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连头脸都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桃花眼。他一手端着一个小小的粗瓷碗,另一只手正用一把小勺,极其小心地将些许温水递到她的唇边。
同屋的小丫鬟在她旁边的床铺上睡得异常沉酣,显然是被人动了手脚,点了睡穴。
这诡异的场景让苏罗烟瞬间清醒了大半。她猛地意识到喂水之人的身份——尽管蒙着面,但那身形,那双眼眸深处她曾见过的玩味与冷冽,除了陆清河还能有谁?!
联想到白日里他的戏弄和之后遭遇的种种刁难,一股巨大的怒火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那暖流带来的力气,此刻全化作了尖锐的指责。
她猛地偏开头,避开了再次递到唇边的水勺,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恶狠狠地瞪视着那双眼睛,声音嘶哑却带着淬毒般的恨意:“我还从未见过,世上竟有你这等无耻之徒!将不给吃饭拿来开玩笑,很有趣么?!”
蒙面下的身躯似乎瞬间僵硬。
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原本可能存在的些许复杂情绪,在听到这句话后,骤然结冰,继而涌起一股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受伤的冰冷死寂。
“哐当!”
他猛地将手中的瓷碗掼在床边的小几上!碗没碎,但清水溅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映出几点寒光。
他倏地起身,动作之大带动了衣袂,步伐竟有些踉跄不稳,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黑暗中,传来他低沉到极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彻骨冰凉的声音,幽幽地飘来,一字一句,敲打在苏罗烟的心上:
“白眼狼……我为了救你,耗尽自身大半气力……若是不救,这个冬天……你就等死吧……”
“现在这样……是我陆清河……自讨苦吃!”
话音落下,黑影一闪,便彻底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只剩下苏罗烟怔怔地躺在床上,耳边回响着那句“耗尽自身大半气力”和“这个冬天,你就等死吧”,原本充斥全身的奇异暖流依旧存在,提醒着她方才并非幻觉。而旁边小丫鬟均匀的鼾声,以及地上那摊未干的水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茫然、后悔和更加深刻不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难道……她真的错怪了他?那句“等着”,难道不是惩罚,而是……别的什么意思?而这具身体,这个世界,似乎还隐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夜色深沉,她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却因那陌生的暖流和纷乱的思绪,再无一丝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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