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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玉轩的桂花影,艾菲跪在廊下擦那方青石板时,鼻尖先于眼尾捕捉到一缕桂花香。不是碎玉轩里那几株老桂的醇厚甜香,倒带着点新焙蜜饯的清润,细弱却执拗地往人鼻息里钻。她握着布巾的手顿了顿,眼角余光掠过月亮门——安陵容正坐在窗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只白瓷小碟,碟中是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那糕是今早皇后宫里的小厨房送来的,按例分了碎玉轩一份,拢共四块,用描金漆盒装着。小姐甄嬛只尝了一口,便笑着推给艾菲和浣碧,说“太甜了,你们分着吃”。艾菲记得清楚,自己和浣碧各拿了一块,剩下的那块,小姐让她送去给隔壁偏殿的安陵容。她送去时安陵容正对着镜子描眉,见了糕眼睛亮了亮,却只捏着糕角咬了一小口,就又放回碟子里,说“多谢姐姐惦记,我晚些再吃”。

    此刻日头已过了正午,廊下的阴影拉得老长,安陵容还在对着那半块糕出神。艾菲低下头,继续擦石板上的青苔,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凑。只听安陵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瓷碟边缘,低声呢喃:“姐姐宫里的东西,果然是不一样的……皇后娘娘赏的,就是比贵妃宫里的细润些。”

    这话没头没尾,艾菲却心里一动。昨儿华贵妃宫里的周宁海送来一匣子云片糕,也是按份分了,安陵容当时接了,笑着谢了好几声,转头就给了殿里的小丫头,说“我近来胃口不好,你们吃吧”。艾菲当时只当她是客气,此刻再想,倒像是故意留着肚子,等着今日皇后宫里的这口糕。

    正琢磨着,就见安陵容起身,捧着那碟糕往正屋来。艾菲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擦地,眼角却瞥见她走到小姐书桌前,先是对着桌上摊开的诗集看了片刻,然后才轻轻唤了声“姐姐”。

    甄嬛正握着笔写方子,闻言抬头笑:“陵容来了?坐,刚让小厨房炖了冰糖梨水,要不要尝尝?”

    “多谢姐姐,”安陵容挨着桌边坐下,将那碟糕往前推了推,声音软乎乎的,“姐姐早上让艾菲送来的桂花糕,我尝了一口,实在是好吃,就是……有点太甜了,我怕腻着,想着姐姐或许不嫌弃,就给您送回来些。”

    艾菲手里的布巾猛地顿了一下,石板上的水渍晕开一小片。她分明记得,安陵容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大半块都完好无损,怎么就成了“送回来些”?而且小姐明明说过自己嫌甜,安陵容又不是不知道。

    甄嬛倒没多想,笑着摆了摆手:“我不爱吃甜的,你要是喜欢,就自己留着吃。左右也是皇后宫里赏的,你多吃些也无妨。”

    “不行的姐姐,”安陵容低下头,耳尖微微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姐姐分给我的,我哪能独吞。再说……我看浣碧刚才路过,好像也挺喜欢的,不如姐姐让浣碧也尝尝?”

    这话一出,艾菲心里的那点疑惑忽然就通了。昨儿华贵妃送云片糕时,浣碧正好在跟前,还笑着说“华贵妃宫里的点心就是精致”,安陵容当时没接话,此刻却特意提了浣碧。她是怕浣碧觉得,皇后宫里的好东西,自己一个人藏着吃了,故意把浣碧拉进来——既显得自己不贪心,又卖了浣碧一个人情。

    果然,里屋传来浣碧的声音:“安小主客气了,我哪用得着您特意惦记。”说着就掀了帘子出来,脸上带着笑,却没真的去拿那糕。

    安陵容见状,又把碟子往浣碧那边递了递:“浣碧别客气,你天天跟着姐姐忙前忙后,也该吃点好的。这糕真的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她语气真诚,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的恳切,倒像是真的一心为浣碧着想。

    甄嬛看着两人推让,忍不住笑:“行了,既然陵容一片心意,浣碧你就拿着吧。回头让小厨房再做些不那么甜的,给陵容送去。”

    “多谢姐姐!”安陵容立刻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语气里满是欢喜,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她又对着浣碧笑了笑,才慢慢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些。

    等安陵容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浣碧才拿起那碟糕,撇了撇嘴:“什么好吃,我看她就是自己不敢吃,又怕咱们说她小气。”

    甄嬛没接话,只是拿起笔,在纸上轻轻点了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艾菲这时已经擦完了石板,站起身来收拾布巾,正好对上小姐的目光。甄嬛冲她眨了眨眼,没说话,却像是看穿了她心里的那点小盘算。

    艾菲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倒不觉得安陵容这小心思有多不好,反而觉得有点意思。就像檐角那只偷藏米粒的麻雀,明明心里打着小算盘,却还要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笨拙又认真。她知道小姐心里透亮,恐怕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戳破——就像自己一样,看着安陵容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周旋,倒像是看一场无声的小戏,有趣得很。

    傍晚的时候,小厨房送来新炖的冰糖梨水,甄嬛让艾菲给安陵容送去一盅。艾菲提着食盒走到偏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安陵容和她贴身丫头宝鹃的声音。

    “……姐姐果然惦记我,还特意让小厨房炖了梨水,”安陵容的声音带着点雀跃,“早上那桂花糕,我故意留了大半块送回去,还提了浣碧,你没看见浣碧那表情,虽没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小主英明,”宝鹃的声音附和着,“这样一来,甄小主觉得您懂事,浣碧姑娘也承您的情,一举两得。”

    “可不是嘛,”安陵容轻轻笑了一声,“在这宫里,多一个人念着好,总比多一个人记恨强。我不像姐姐有皇上疼,有沈姐姐帮衬,只能自己多留意些……对了,那梨水你一会儿趁热给我端来,我得好好尝尝,姐姐宫里的东西,总不会差的。”

    艾菲站在门外,手里的食盒微微发烫。她没立刻敲门,而是靠着门框,听着里面的动静,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原来安陵容不仅想讨小姐和浣碧的好,连自己丫头都要特意说一句,好让宝鹃也觉得她心思周全。这小心机一层叠一层,倒比戏本子里写的还热闹。

    她等了片刻,才轻轻敲了敲门:“安小主,我是艾菲,小姐让我给您送梨水来了。”

    门很快开了,安陵容脸上已经换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见了她就笑着说:“辛苦你了,快进来坐。”她接过食盒,打开盖子时眼睛亮了亮,却没立刻喝,而是转头对宝鹃说:“快给艾菲倒杯茶,别傻站着。”

    “不用麻烦安小主,”艾菲笑着摆手,“小姐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我这就走了。”

    “那你慢走,替我谢谢姐姐。”安陵容送她到门口,语气诚恳,眼神里满是感激,仿佛刚才在屋里算计的人不是她。

    艾菲走出偏殿,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碎玉轩里的桂花香又飘了过来,混着梨水的清甜,格外好闻。她想着安陵容那副又认真又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回到正屋,甄嬛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她回来就问:“送过去了?陵容反应怎么样?”

    “挺高兴的,”艾菲笑着回话,“还让宝鹃给我倒茶,说要多谢小姐呢。”她没提在门外听到的话,也没说自己看出来的小心机——有些事,戳破了就没意思了,不如就这么看着,看安陵容在这深宫里,用她那点小算计,一点点地往前走,倒也算是碎玉轩里,一段不显眼却有趣的小光景。

    甄嬛听了,放下书,对着窗外的桂花树笑了笑,轻声说:“她心里有数就好。”

    艾菲点点头,走到桌边给小姐续上茶水。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照得那些墨字都暖融融的。她知道,小姐和自己一样,都瞧着安陵容的那点小心机,也都觉得,这样的小心机,算不上坏,只是一个在宫里挣扎的小主,最寻常不过的求生方式罢了。而这份不戳破的默契,就像廊下的阴影,像檐角的桂花,悄悄藏在碎玉轩的日常里,成了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一点有趣的小秘密。

    往后的日子里,艾菲总爱多留意安陵容几分。看她在小姐面前,把刚绣好的帕子递过来,说“姐姐皮肤白,这颜色衬您”,其实那帕子的针脚,比给皇后绣的还要细密;看她在沈眉庄来的时候,特意拿出自己攒的上好茶叶,说“眉姐姐爱喝茶,这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您尝尝”,其实那茶叶,是前几日皇上赏给小姐,小姐又转赠给她的;看她在浣碧抱怨宫里用度紧时,悄悄塞给浣碧一支银簪,说“我也用不上这么多首饰,姐姐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其实那银簪,是她特意让宝鹃去内务府领的,挑了浣碧最喜欢的缠枝纹。

    每一次,艾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从不说破。她甚至会在小姐问起安陵容近况时,笑着说“安小主挺好的,今儿还跟浣碧姐姐说笑呢”,把那些小心机,都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因为她知道,在这深宫里,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就像寒冬里的一点炭火,虽然微弱,却能让安陵容多一分暖意,也让碎玉轩的日子,多了几分不那么单调的趣味。

    就像那一日,安陵容送来自己做的桃花膏,说“姐姐春天容易犯咳嗽,这桃花膏润肺,您试试”。艾菲看着那装膏子的白瓷瓶,瓶身上刻着小小的“陵容”二字,比上次送的桂花糕碟子里的字,又工整了几分。她笑着接过,心里想着:安小主这心思,又细了些,倒不知道下次,又会想出什么新法子来呢。而这份期待,也成了艾菲在碎玉轩当差的日子里,一份悄悄藏在心底的,独有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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