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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重新拿起那本青色封皮的奏折,缓缓翻开。里面蝇头小楷写就的弹劾条款,一条条,一桩桩,清晰而刺目。
虽然措辞还算克制,没有直接攀扯,但所列事实若被查证,足够赵文彬、王顺之他们掉几次脑袋了。
而他们的脑袋掉了,会牵扯出什么?
胡惟庸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张张面孔,一条条利益链条,一笔笔见不得光的交易……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查下去!
至少,在陛下回京之前,在自己准备好一切之前,绝对不能!
可是,怎么阻止?
压下这些奏折?
以他监国的权力,倒是不难。
但徐达那边既然动了,就绝不会只递这一份。
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
反而会显得自己心虚。
除掉上奏的人?
风险更大,更容易激化矛盾,引来更激烈的反弹。
徐达不是刘伯温,动他的人,等于直接宣战。
那么……除掉问题的源头?让这些被弹劾的人消失,或者让他们把所有罪责都扛下来,彻底断了线索?
胡惟庸的手指在奏折上轻轻划过,眼神幽深。
这或许是个办法,壮士断腕。
赵文彬、王顺之这些人固然有用,但比起自己的大局,他们是可以牺牲的棋子。
只是,这样做,损失不小,而且……徐达那边会就此罢手吗?
他这次出手,是警告,还是决战?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权衡着利弊得失。
他发现,自己看似权倾朝野,可面对徐达这样根基深厚,几乎无懈可击的对手,竟然有种无处下手的憋闷感。
硬碰硬是找死,退缩妥协则可能步步被动。
就在他心绪烦乱,难以决断之际,书房的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胡惟庸眉头一皱,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沉声道:“何事?”
门外传来管家小心翼翼的声音:“相爷,有您的密信,从北边来的,加急。”
北边?
胡惟庸心中一动。
如今他口中的北边,多半指的是新都北平方向,或者与北疆相关。
难道是北平那边安插的人有消息了?
“拿进来。”
他整理了一下神色,端坐好。
管家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信封,火漆是暗褐色的,图案也很寻常。
但胡惟庸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与北平某个秘密渠道联系的特定方式。
他接过信封,挥手让管家退下。
待书房门重新关紧,他才迅速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书写时颇为匆忙,用的也是他们约定的简化密语。
胡惟庸凝神阅读。
起初,他的眉头还是紧锁的,但随着目光向下移动,他脸上的阴霾竟渐渐开始消散,紧抿的嘴角微微松动,甚至向上扬起了一个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恍然,以及如释重负的表情。
信中的内容似乎并不复杂,但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刚才困顿僵局的思路。
他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
然后,他缓缓将信笺凑近书案上的烛台。
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几行密语化为灰烬,飘落在脚下的青砖上。
胡惟庸靠在椅背里,望着那最后一缕青烟消散,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变得意味深长,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徐达啊徐达……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方才的忌惮与烦闷似乎被这封信带来的新思路冲淡了不少。
硬杀你,自然是愚蠢至极,自取灭亡。
我胡惟庸还没活够。
但是……这世上,想要你死的人,难道就只有我一个吗?
借刀杀人。
这柄刀,或许早就悬在那里了,只是需要有人,轻轻推一下,或者……递过去一点恰到好处的消息?
胡惟庸脸上的笑容愈发深沉,眼中闪烁着幽暗而危险的光芒。
他重新拿起那本青色封皮的弹劾奏折,这次,他的手指不再紧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
也许,这些弹劾,这些麻烦,反而可以成为推动某些事情的契机!
……
黎明,并未能驱散金陵上空积聚的阴云。
天色依旧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压得更低,沉甸甸地覆盖着宫城的琉璃瓦顶和巍峨的殿脊。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遥远草原的腥膻气息,穿过空旷的御道,在宫墙间盘旋呼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奉天殿前,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
文官绯袍玉带,武将甲胄鲜明,在晨光熹微中形成一片沉默而森严的阵列。
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份肃穆之下,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暗流。
许多人的目光,或隐晦或直接,都投向了丹陛之上,龙椅之侧那个临时增设的紫檀木公案,以及公案后端坐的那个身影。
一身大红坐袍,头戴七梁冠,腰系玉带,面沉如水的监国右相,胡惟庸。
自刘伯温病故,朝中反对之声骤减,胡惟庸的威势日盛。
尤其是前几日,关于宁波港某些官员被弹劾的消息不胫而走,虽无实据指向相府,但嗅觉灵敏的朝臣们都隐隐感到,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今日朝会,不知这位大权在握的相爷,又会抛出何等议题?
晨钟响过,余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渐渐消散。
内侍尖细的“升朝”唱喏声后,百官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山呼之声比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谨慎与压抑。
胡惟庸缓缓起身,并未立刻让众人平身,而是用他那双深邃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他的目光在文官班列中几个位置稍有停留。
又在武将班列前排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上掠过。
最后,落在了左侧勋贵班列最前方,那个身姿挺拔如松,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魏国公,徐达。
徐达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深红色的国公常服,胸前绣着威严的麒麟补子。
他面容清癯,眼神平静,仿佛殿内殿外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历经百战,岿然不动的沉稳气度。
胡惟庸的目光与徐达平静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一触即分。
胡惟庸的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而徐达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诸卿平身。”
胡惟庸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殿前。
“谢相爷!”
百官起身,垂手侍立,等待下文。
胡惟庸并未如往常一般先处理各部司例行公务,而是从公案上拿起一份加盖了兵部火漆急报印信的文书,朗声道:“今日朝会,有一紧急军情,需先行议决。”
紧急军情?
百官心头皆是一凛,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屏息凝神!
胡惟庸展开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脸上适时的浮现出一抹凝重之色,声音也随之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据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北虏残部,伪元太师噶呼尔,纠集漠北诸部,得骑兵六万余众,已于三日前突破我朝设在阴山一线的警戒游骑,大举南下!”
“其前锋已逼近宣府外围!”
“兵锋所向,直指我北疆重镇!边关告急!”
“噶呼尔南下?六万骑兵?!”
“这么快?前些时日不是还说其在漠北舔舐伤口吗?”
“宣府告急?那大同、蓟镇岂不危矣?”
“六万骑兵,来势汹汹啊!”
胡惟庸的话音刚落,原本肃静的朝堂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呼和议论。
许多官员脸上变色,尤其是文官中那些熟知边情或掌户部钱粮的,更是眉头紧锁。
开国未久,北元残余势力始终是心腹大患,每一次大规模寇边,都意味着巨大的军事压力和财政消耗,更伴随着边境生灵涂炭的风险。
然而,与文官的忧心忡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将班列中骤然升腾起的一股灼热气息。
尤其是站在前排的蓝玉、郑国公常茂等淮西勋贵,他们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瞬间迸发出狼一般的兴奋光芒!
军功!
这是送上门的实实在在的军功!
蓝玉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粗豪的脸上横肉抖动,抱拳洪声道:“相爷!”
“区区噶呼尔,手下败将,安敢猖狂!”
“末将不才,愿领精兵北上,定将此獠头颅斩下,献于阙下,以彰我大明国威!”
他声音洪亮,充满了自信与杀伐之气,仿佛那六万凶悍的草原骑兵在他眼中不过是待宰的牛羊!
常茂等人也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激昂,请战之声此起彼伏!
对于这些以军功立身,骄横已久的悍将而言,太平日子久了,骨头都发痒,边患在他们看来不是危机,而是攫取功勋,壮大实力的绝佳机会。
更何况,若能主导此战,不仅军功到手,更能进一步加强对北疆军力的影响力。
其中的利益,远非寻常可比!
胡惟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这些武夫,脑子里果然只有打打杀杀和自身利益。
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待蓝玉等人的请战声稍歇,才缓缓抬起手,向下虚按。
喧哗渐止,众人都望向他,等待着他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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