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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杨宪的哭嚎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愣愣地抬头看着朱元璋,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回道。
“臣…臣没有啊!臣乃读书人,岂能…岂能和他们那等粗鄙武夫一般见识,行那殴斗之事……”
“唔……”
朱元璋恍然似的点点头,拖长了调子,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迅速压平。
“也对。”
“你是个文官,斯文人,动嘴皮子行,动手肯定打不过他们那帮杀才。”
“吃亏了,吃亏了。”
杨宪听着这话总觉得有点不对味。
但眼看皇帝似乎认同了自己的委屈,连忙又磕头,把额头撞得砰砰响。
“陛下明鉴!”
“臣受些皮肉之苦不打紧,可此风绝不可长啊!”
“恳请陛下严惩蓝玉、常茂等狂徒,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对!说得对!”
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脸上也罩上了一层寒霜。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朝廷重臣,说打就打,还有没有王法了!”
“必须给咱狠狠地惩治!绝不姑息!”
杨宪心中一喜,以为目的达到,正要再磕头谢恩。
却听朱元璋对一旁如同影子般的毛骧吩咐道。
“二虎,你都听见了?”
“左丞被勋贵无故殴伤,此事性质恶劣!”
“你,立刻去都察院,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御史中丞刘伯温。”
“告诉他,此事,依律!依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让他看着处置!”
毛骧面无表情,躬身领命:“臣,遵旨。”
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宪跪在地上,有点发懵。
依律依制?
交给老师来办?
老师一向明哲保身,是个和稀泥的高手。
把这案子交给他,那还能有什么下文?
这…这跟预想的陛下雷霆震怒,直接下旨严办不一样啊!
朱元璋却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从御案后走出来,甚至亲手虚扶了杨宪一把。
“爱卿快起来。”
“看看这脸伤的…啧,那帮杀才,下手没轻没重!”
“赶紧回去,找太医好好瞧瞧,上点好药,好好将养几日。”
“朝中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他拍着杨宪的胳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咱大明朝,如今正值用人之际!”
“北伐、迁都、恩科,千头万绪,咱还指着你这左丞,多为咱分忧呢!”
“身子要紧,可不能垮了。”
这番话说得似是推心置腹,充满了倚重和关怀。
杨宪心中的那点疑虑瞬间被这“圣眷”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和受宠若惊。
他连忙就着朱元璋的手势站起来。
感动得眼眶又红了。
“陛下…陛下如此关怀,臣…臣万死难报!”
“臣这点小伤不碍事,明日便可……”
“哎!养伤要紧!”
朱元璋打断他,态度坚决。
“听话,回去好好歇着。”
“等刘伯温那边有了章程,咱再说。”
“是…是!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杨宪不敢再坚持,躬身行礼,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御书房。
虽然没得到立刻严惩蓝玉的旨意。
但陛下的态度如此亲切关怀,让他觉得已然胜券在握。
御书房的门缓缓合上。
朱元璋脸上那副关切温和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得干干净净。
瞬间覆上了一层冰冷的讥诮和漠然。
他慢慢踱回窗边,看着杨宪略微跛脚却依旧努力挺直背脊,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身影。
窗外天色阴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朱元璋的嘴角缓缓向两边扯开,露出一抹毫无笑意,冷酷至极的弧度。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猎人看着陷阱中互相撕咬的野兽般的幽光。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咬吧…咬吧…狗东西们…给咱咬得再欢实点……”
……
诏狱深处。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腐朽的气味。
唯一的光源是壁上那盏昏黄油灯,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
朱标踏着熟悉的沉重步伐走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难掩几分处理完棘手事务后的松快。
他在叶凡对面的草席上坐下。
不等发问,便低声将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如何雷霆震怒,如何处置那些义子侄,如何任命杨宪为左丞,以及退朝后自己如何呵斥蓝玉,点醒他们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说得仔细,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寻求认可的意味。
说完,他看向叶凡,期待能从对方脸上看到赞许。
叶凡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直到朱标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昏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却清亮得惊人。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道寻常小菜:
“嗯,处置得…还算凑合。”
“没出大纰漏,该立的威,也立了三分。”
朱标闻言,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眉头微蹙:“老师…此言何意?莫非学生何处做得不妥?”
他自认已完全领悟并执行了老师的教诲。
叶凡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这死寂的牢狱里显得格外清晰。
“殿下可知,你父皇当年不过一淮西布衣,为何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朱标一怔,下意识回答:“父皇雄才大略,智勇双全,善于用人,自是……”
“这是明面上的。”
叶凡打断他,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
“你父皇是帅才,是猛虎,能冲锋陷阵,能震慑群伦!”
“可猛虎再猛,也需有安稳的巢穴,需有无后顾之忧的粮草……”
“还需有能让那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死心塌地,毫无保留卖命的理由。”
“你母后,马皇后,她便是你父皇最稳固的巢穴,最无声的基石。”
“你只看到你父皇在前方的杀伐决断,可曾想过,那些将士为何对你父皇如此忠心?”
“仅仅是因为惧吗?”
“不全是。”
“更是因为敬,因为恩。”
“这份恩,大半要落在你母后身上。”
“是她在后方妥善安置将士家眷,谁家老人无人奉养,她记挂着。”
“谁家孩儿无处读书,她安排着。”
“谁家妻子受了委屈,她安抚着……”
“她将你父皇麾下那些骄兵悍将的后方,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温暖踏实。”
“让那些在前线拼杀的人知道,即便自己战死了,家小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朱标不得不屏住呼吸向前倾身才能听清。
“说句大不敬的话,殿下…若有朝一日,你母后仙去,若是想令你父皇陪葬。”
“恐怕那些淮西出来的老杀才们,红了眼眶,真能抬着你父皇…进陵。”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朱标耳边!
让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想要呵斥“放肆”!
可那话语里的力量和对母后描述的真实感,却让他哑口无言,只剩下心底翻涌起的惊涛骇浪!
叶凡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继续道:“对你父皇,他们是畏,畏那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但对你的母后,他们是敬,是发自肺腑的敬爱和感恩!”
“这二者,天差地别。”
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朱标呆呆地坐着,脑海中闪过母后平日里的音容笑貌。
想起她总是温和地关心着那些功勋老臣的家事。
想起那些桀骜不驯的将领在母后面前格外恭顺的样子……
以往不曾深思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汇聚成一种全新的,震撼的认知。
叶凡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自古功高,莫过于救驾。”
“可殿下想过没有,若是…圣驾来救你呢?”
圣驾来救你?
这五个字,如同另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朱标心中最后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是了!
是了!
他只想到了立威,想到了用严刑峻法去震慑,去惩罚!
却忘了最根本的人心!
那些义子、义侄固然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可他们的家眷呢?
他们的父母妻儿呢?
他们或许毫不知情,或许正日夜担惊受怕,等待着更残酷的清算和牵连!
若他在此时,不仅没有迁怒于这些无辜家眷,反而仿效母后当年之举,上书请求父皇宽宥他们,甚至代为安抚,妥善安置……
这不再是单纯的惩罚,而是雷霆之后的雨露,是威严之外的仁德!
这不是示弱,这是比单纯的立威更高明,更深远的手段!
这岂不正是……
“圣驾来救”?!
父皇的严苛是圣驾。
他的宽仁,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圣驾”?
去救赎那些陷入恐惧和绝望的无辜之人!
一瞬间。
朱标只觉得豁然开朗,眼前展现出一条全新的,更为宽阔的御下之道!
这条道,不仅有父皇的冷硬威严,更有母后的温润仁德!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甚至微微颤抖。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面向叶凡,深深地,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地!
“学生…愚钝!”
“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明白老师深意!”
“谢老师点拨之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悟道后的坚定和清明:“学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了!”
叶凡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火焰,却比以往更加沉稳深邃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
不再多言,重新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从未出自他口。
朱标再次躬身一礼。
之前的疲惫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清晰的目标。
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又想起一事,脚步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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