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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岭南流放的冯大人——冯家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流放至此整整十年,早已磨尽了这位昔日京城吏部郎中的锐气。常年撕心裂肺的咳嗽,将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他所住的茅屋紧挨着其他流放犯的聚居地,低矮、阴暗,空气中终年弥漫着木头受潮腐烂的气息。连续几日的冬雨,让冯家安只觉得口鼻像被浸水的湿棉被死死捂住,呼吸艰难。他躺在床上,冷汗浸透衣衫,紧贴在凸起的肋骨上。每一次吸气,胸腔深处都传来针扎似的锐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刺,正戳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他咳得撕心裂肺,没有停歇,每回咳完,帕子上都沾带着血丝。
窗外虽是冬季,院中夏日里疯长、几乎铺满庭院的野草,却仍顽强地泛着深绿,全然不似他老家沂州秋冬草木枯黄的景象。“咳咳……咳……”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冯家安蜷起身子,枯瘦的手死死按在发痛的胸口。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涌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茅屋发霉发黑的房梁,在他眼中晃动,像一根霉烂的木棍不断敲打他的头,意识越发昏沉。
常年被岭南的瘴疠、病痛与刻意压抑的悔恨侵蚀,此刻他神志昏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家安!言秋那贪财的大堂哥又来催了!”母亲气得咬牙切齿,焦灼愤怒的声音直扎他耳膜。那语气里掺着家贫对上言秋堂哥家的无奈,更透出即将失去儿媳的心慌。
他气得脸色铁青,又是愤怒又是难过。言秋大堂哥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家安,我小叔待你恩重如山不过分吧?你家穷,交不起束脩,小时候总偷偷趴在窗外听课。小叔心善,见你可怜,不仅免了你的学费,还让你六岁就进家读书习字。心疼你在家吃不饱,常留你吃饭,替你家里省粮。你这秀才怎么来的,你自己清楚!要不是小叔,村里人看你是读书人,多少忌惮几分,你家哪能过上安生日子?不然你娘一个寡妇,家里又没同宗兄弟护着,门槛早被泼皮踏平了!”他气得发抖,若不是看在言秋和先生的份上,真想一拳挥过去。可大堂哥丝毫不惧,继续说道:“你知道言秋救了个南方人吧?那人喝醉了,在我家趁着酒劲轻薄了言秋。”
冯家安冷冷瞥他一眼:“嘴里放干净点,言秋是什么人我清楚。”
大堂哥面不改色:“是真的。”
“就算真有此事,我也会替她报仇,照样娶她。”他斩钉截铁。莫说他和言秋青梅竹马,就凭言秋是先生唯一的血脉,他也绝不会嫌弃。
大堂哥脸色微变,眼神躲闪:“我们本来也想打死他,可他酒醒后跪地认错,说大错已成,言秋既是他恩人,他愿一辈子对言秋好。他家富有,能让言秋享一辈子福。想想你家,就二亩地,还得租地过活。我小叔没儿子,族里不许他把地给言秋做嫁妆。言秋到了你家,能过什么好日子?你家房子年年漏风漏雨,下雪天都怕塌了。”他接着补刀:“言秋从前愿意嫁你,是小叔定的亲。如今她大了,自己做绣活卖,也知道生计艰难。她回家说,连好一点的丝线都只能看看、买不起。她跟我娘说,很怕嫁到你家。如今正好身子……不干净了,她想跟那富商去南边。富商出了二百两,让我娘给她置办衣料,去了那边有独门小院、丫鬟伺候。言秋跟我娘说,若是进了你家,这辈子都不敢想这些。她现在门都不敢出,生怕碰见你们母子质问她。冯家安,看在我小叔份上,你就让言秋过几天好日子吧!你知道的,言秋从没下过地,没吃过苦的。她让我来劝你,就当是她求你了。”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他心里,愤怒却无处发泄。大堂哥又道:“言秋觉得退婚对不起你,让富商补你家一百两银子,放她和富商走。”
“我不信。”冯家安声音发虚。
言秋大堂哥一副苦口婆心:“傍晚村口槐树林,你见见言秋吧。她说还要见你娘。到时候你们把银票收下,也省得她总觉得亏欠你们。”说完,言秋大堂哥跨出屋子,去院里跟正在翻晒柴火的母亲说了几句,气得母亲浑身发抖。
岭南病榻上的冯家安,心痛得浑身发颤。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改变了他和言秋一生、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和母亲半信半疑地去了村口那片熟悉的槐树林。巨大的树影笼罩下来,将树下的人影拉得细长诡异。令他们愤怒的是,大堂哥带来的根本不是言秋!他刚要质问,却见一个穿绸缎的富商站在那里。大堂哥使了个眼色,他才发现言秋心虚地躲在树后,不敢出来见他们母子。
他的母亲,颤抖着手,接过了富商递来的整整一百两银票!那富商挺着肚子,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听到他和言秋有了“肌肤之亲”,冯家安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可想到“铁了心”要跟富商走的言秋,他硬生生忍住了。
回家后,他和母亲商量,想把银票还给言秋傍身,怕富商给言秋置办衣料的钱被大伯母吞了,做妾的有点私房也好打点下人。可他娘不肯,气愤道:“赵家那大堂哥说了,言秋是怕有了身子想早点走,这钱是补偿我们的!看在你先生份上,我不出去坏她名声了。庚帖我都还了。这银票得留着修房买地、给你说亲!”
“娘,就当我还先生的恩情。”
冯婶子想到儿子读书识字多亏赵先生,还常留他吃饭,虽不情愿,还是把银票给了儿子。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守在了言秋大伯家院子的拐角,想等言秋早起做饭时,把钱塞给她。天蒙蒙亮时,他怕被发现,正想换个地方躲,却听见早起的大伯母对她大儿子——言秋大堂哥说道:“怎么起这么早?是不是又想上街乱花钱?别手里有几个钱就攥不住!钱得留着修房!”
大堂哥笑嘻嘻道:“娘,才发了笔财,还不能享受两天?”
大伯母语气遗憾:“别说,你二叔二婶都是短命鬼,他们这闺女倒好命,能进富人家穿绫罗绸缎,还有丫鬟伺候。”
“娘,您也是有福气的!”
大伯母又遗憾又贪婪:“唉,你要是有个标致的亲妹子该多好?咱家的福气可就不止这些了。你是没见昨晚他们走时那马车,咱这辈子都没坐过呢……”
冯家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走回家的。路上有早起的村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浑浑噩噩没应声。原来言秋真是连夜就走了!一拿到退婚书,就这么急不可待?难道……当真怕有了身孕?
一阵窒息般的恶心涌上喉咙,胃里翻江倒海。他后悔昨天没一拳打死那个畜生!他想大声质问言秋,是不是嫌他家穷,顺水推舟借富商之事悔婚?可当他看到自家塌陷的房顶、裂缝能伸进手的土墙、虫蛀累累三条腿都垫过的破桌,因为桌子不平,母亲舀汤从不敢盛满,怕洒了;做饭舀玉米面时舀好了又万分不舍地倒回缸里一些……他像被冻在原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破败的院子,不知该恨谁、怨谁。明明先生夸他读书有天分,他也拼了命用功。他想告诉言秋,过门绝不让她下地,他先去做先生挣钱,不让她吃苦。等钱宽裕了,说不定还能中个举人……总会让她和母亲过上好日子。她怎么……就不肯信他?
从厨房出来的母亲,流着泪掰开他死死攥紧的拳头,安慰道:“赵家姑娘怕过苦日子,去富商家享福了,受不了穷。儿子,人有出息、有钱,才被人瞧得起!你就算气死在家,她现在也不会心疼你半分!这银子就算不修房买地,拿去考举人做盘缠也好!我们对不起的只有赵先生,没报答成他。不是我们不想对他闺女好,是他闺女自己嫌弃咱们!我就不信一个醉倒的人能用强,还不是她自己愿意,才装委屈甩脱我们家……”后来,他只见母亲的嘴一张一合,不知怎么人就倒在了地上,耳边只剩母亲惊恐哭喊他名字的声音……
岭南病榻上,天旋地转之间,冯家安仿佛又看见朝堂上那个跪着、身上渗出血点的言秋。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为了替周大人脱罪,敢不要命地去敲登闻鼓!他看见言秋为周大人辩白时,看他的眼神像要活剐了他,说他母亲收钱是要卖了她?明明是她怕有孕想早点走!他母亲确实是想要那一百两银子,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可她为什么要诬蔑他?只是在朝堂上,念及先生,他说不出她早已与富商“有染”的实情。后来听她说入了道观,说是富商愧疚没纳她为妾——看来是没孩子了,也是可怜。更让他愤懑的是,周大人为前途也没娶她,她却拼了命来救周大人!朝堂上,他瞥见皇上的神色,便不再为自己辩解。皇上明显要保周大人,只需有人替他顶罪。他的岳父是国舅爷一派,就算他申辩,有母亲收钱的事实,皇上也会坐实他“伙同未婚妻大堂哥卖未婚妻换钱科举”的罪名。何况……言秋说得信誓旦旦,难道……真是她大伯一家卖了她,绑了她让富商带走的?
“老爷,老爷,老爷……”床上的冯家安被一直跟随他的老仆摇醒。老仆担忧地说道:“老爷,要不……再给京城夫人去封信?让大爷二爷来看看您?如今岭南不热,不易染病。”其实,他是怕老爷熬不过去,身边没儿子送终。
冯家安轻轻摆手,平静道:“算了。他们只会怨我让他们丢人。我流放岭南这些年来,他们一次也没来看过。现在的回信,不过是敷衍。他们娘……这么多年,连身衣裳都没亲手替我做过。一看就是丫鬟的手艺。自成亲以来,我不曾纳妾,待她也不薄。可她只会觉得,当年攀上她家是我高攀。分明是岳父几次三番暗示看中了我……”他的声音里满是苍凉。
老仆望着油尽灯枯的老爷,难过道:“要不写信请太仆寺少卿大人在新皇面前美言几句,赦免了您?您又不是什么大罪。新皇登基明明赦免了不少人。”
“我岳父是国舅的人。新皇要和国舅争权,怎会赦免我?只需说像我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天下难容。国舅爷……更不会为我这病重无用之人费心了。”冯家安的声音虚弱而认命。
他勉强喝了几口参须熬的汤,闭眼缓了缓。
老仆看着碗底那稀疏的参须,小声提醒:“老爷,还是得给京城去封信了……人参……也没了。”
冯家安悲凉地扯了下嘴角:“没谁把我放在心上……不写了。我也活不了几天了。宣王爷占了辽东和几个州,商路不通,如今人参怕是天价……就别为难他们了。”
老仆低下头。对别人家是天价,可对老爷京城的家来说,人参……还是吃得起的。
提到辽东,他又想到打听来的消息——辽东巡抚周大人,倒是活得风光!真是个品行不端之人,骗得言秋为他丢了性命……
或许是人之将死,他强烈地想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他喘着粗气道:“拿……二十文放在桌上。去找……沂州赵家婆子来。就说我有话问她……和她说……有十文钱。”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力气。
老仆见老爷连呼吸都费力,劝道:“老爷,过几日再去吧?您先养养,等好些了,再叫赵婆子来问话。”
“叫来。”冯家安累得不愿多说。
老仆只得去找那个家中死得只剩自己、臭名远扬的赵婆子。这老婆子当年刚来岭南时,一大把年纪还倚着烂门框,为周围老头的一文钱甩手绢。如今穷得揭不开锅,早该入土的人,却像祸害似的怎么也死不了。这几年甩帕子也只能惹老流氓们哄笑,没人愿为她花一文——毕竟牙都掉光了。
赵婆子听说冯大人找她,心虚不敢去。流放以来,冯大人从不搭理他们一家,他们也不敢凑近。冯家老仆冷笑道:“去回老爷几句话,十文钱呢!不想去就算了,我回去禀告老爷便是。”他心想,给这种人十文,不如买肉包子喂狗。反正赵婆子自己不肯去,他也能交差,省得被人看见赵婆子跟着他,丢老爷的脸。
十文钱!赵婆子心疼得抓心挠肝,眼看老仆要走,急忙喊道:“等等!我跟你去!你们老爷真……真给十文?”
老仆没好气道:“不信就别去!”
赵婆子眼珠一转,试探道:“要不……你先给我?”
老仆理都不理,脚步更快了。
赵婆子忙喊:“等等!等等……”小跑着追了上去。路上倒没人笑话她——主要是看到领路的是冯大人的仆人。
赵婆子气喘吁吁赶到冯家,跟着老仆进屋。她眼睛先是扫过床上面色灰败的冯大人,随即贪婪地盯住桌上那二十多文钱,小心翼翼地堆起满脸谄笑:“哎哟,冯大人!咱们可是沂州老家的同村邻里!您老可得念在同乡情分上,关照关照老婆子我啊!您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享福喽!”
冯家安没接她话,只平静问道:“想清楚再回我的话。你若骗我,嘴里没一句实话,一文没有。你若说实话,说不定这二十文……都归你。”声音虽弱,却带着冷意。
赵婆子贪婪地又瞥了一眼铜钱,忙不迭应道:“冯大人您问!老婆子绝不敢骗您!绝不敢!”
“当年……为何要骗我?说赵姑娘嫌我家穷,不肯过苦日子,又被富商玷污怕有孕,想早点跟他走,逼我退婚?”冯家安的目光死死盯在赵婆子脸上。
赵婆子心里嘀咕:这进士老爷病傻了吗?当然是为了钱啊!她刚要张嘴,冯家安又淡淡补了一句:“想好再说。说了假话……没有第二次机会……分文不给。”
赵婆子心里飞快盘算了一下。听冯家安这语气,也不像是要拿她怎么样,主要还是想要个“真相”。她小心翼翼,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些:“唉,冯大人……当年……还不是穷闹得,我……我们一家子想着,言秋那丫头去了南边富商家,穿绫罗绸缎,有丫鬟伺候,吃山珍海味……等她享了这些福,自然就……就感谢我们为她打算了不是?谁不想过好日子啊!她是没下过地,您让她天天跟着您娘下地干活儿,估计过不了半月,她就得后悔没跟富商走!至于您家……您娘她……不也是想要那一百两银子嘛?”赵婆子偷眼瞧了下冯家安,见他没太大反应,胆子大了点,声音也“理直气壮”了些:“我想着,有了一百两银子,您就算不去考进士,也能修房、置地,过上好日子!您是秀才,长得又好,有了钱,还怕说不上好亲事?我们家呢,也能跟着富商沾点光……您说,只要言秋跟富商走了,我们三方……不都能过好日子?这……这有啥不好的?”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当年是做了件大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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