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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家,闺女婉宁打算种稻子,小桃便托铺子里的掌柜,请南来北往相熟的商人从南方帮婉宁买回了稻种。水生做了这辽东的郡守,无人敢再找小桃麻烦,她自然想把生意做得更大。她盘算着年后在其他县多开几家酒铺和衣料铺子。腊月初,小桃就开始忙碌起来,安排桂枝的男人张二哥带着羊皮袄子、辽东山货还有人参去京城。今年山货和人参带得格外多,小桃特意提点张二哥:人参这等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补药,不妨多留意江南来的富商,设法卖些给他们,也好搭上江南的线。张二哥把东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打算一到京城就找客栈掌柜打听江南客商的消息。
三丫家中,看守玉姨娘的丫鬟绿萝急匆匆来报:玉姨娘晕倒了。
三丫默然片刻,起身随绿萝前去探看。踏入玉姨娘那间沉寂的屋子,只见床上的人裹在一件八成新的淡紫色衫子里,那衫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人竟瘦削得如同一段枯竹。长发松松挽着,像老家地里干枯的稻草,露出一截苍白细弱的颈子——那曾经如白玉般细腻的颈项,如今只剩下一层薄皮,仿佛一折即断。眼窝深陷,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了,黑白分明,却失了神采,像古井里的死水,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宽大的袖口下露出手腕,腕骨嶙峋,皮肤下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整张脸早已失去昔日少女的莹润,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宣纸,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惨白。曾经饱满娇艳的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丧事铺子里扎的纸人。
炤炤随后也进了屋,看到玉姨娘这副模样,也不由得怔住了。从前的玉姨娘像朵精心养护的娇花,动不动就盛开在她爹爹面前,如今却彻底枯萎,再无半点生气。
三丫看了一眼女儿,沉默片刻,平静地吩咐身边的嬷嬷:“去给玉姨娘请个大夫来。”
三丫并未离开,只是望着窗棂出神。玉姨娘悠悠转醒,见主母就站在床侧,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那眼中既无大仇得报的畅快,亦无因她当初争宠、如今看她凄惨的嘲讽。不知为何,玉姨娘竟觉得主母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主母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身量比主母还略高些,看穿戴又能紧随主母身侧,必是大小姐无疑了。
“夫人,大小姐……”玉姨娘虚弱地唤道。
三丫闻声回头,略顿了一下,语气平静:“你晕倒了,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多谢夫人!夫人……我们能说说话么?”玉姨娘气若游丝地请求。这话显然逾矩了,但主母只是垂着眼,并未出声斥责。
见夫人和大小姐没有离去的意思,玉姨娘转向三丫,眼神如一潭死水,轻声道:“夫人,对不起。”她又看向炤炤,“大小姐,对不起!当年我鬼迷心窍,为贪图富贵,丧了良心烫伤你……幸好你治好了。”
三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玉姨娘继续道:“夫人,能不能……求您放我回娘家?”
三丫目光落在她枯萎的脸上,平静道:“晚上老爷回家,你跟老爷说吧。”说完站起身,俯视着床上的人,“你当真想回娘家?”
玉姨娘轻轻点头。
三丫沉默片刻,道:“我叫人去请你两个嫂子来看看你。”说完,便带着炤炤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炤炤小声问:“娘,您怎么还要让她娘家嫂子来看她?”
三丫摸摸女儿的头,轻叹一声:“她以为为娘家付出所有,就能换得一处容身之所。她……也是个可怜人。”
大夫很快来了,诊脉后对玉姨娘道:“你长期困在一室之内不走动,气血凝滞,身子自然没力气。”他看了看床上瘦骨嶙峋的病人,不忍地道,“天生万物,终需饮食滋养。你这身子骨,药补远不如食补,我开方子用处不大,还得靠饭食滋养,多进些荤腥才好。”
玉姨娘惨淡一笑:“知道了,大夫。”
三丫派的人去通知了玉姨娘的两个嫂子。两人本不想来,绿萝便道:“那我回去禀报主子,就说您二位不得空来瞧姨娘了。”嫂子们想到小姑子家老爷已升任右千户,终究还是跟着来了。
玉姨娘的两个嫂子一见小姑子这副形销骨立、风吹就倒的模样,着实吓得不轻。两人抹着泪道:“怎的……怎的弄成这副光景了?”
玉姨娘戚戚然道:“从前我野心太大,想着老爷没有儿子,只要我能生下长子,这辈子就有了依靠。没曾想夫人悄无声息地来了边境,还抢在我前头怀上了。我生怕夫人生下儿子,自己再无立足之地……加上老爷那时也偏疼我……我就昏了头,想着趁夫人生产紧要关头,用开水烫伤二小姐,孩子疼极了大哭大闹,定会惊了产妇,一尸两命……”
两个嫂子听得心惊肉跳,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玉姨娘看嫂子们脸色,惨笑道:“我知道是找死,可富贵险中求。若夫人母子俱亡,老爷念着旧情,也不会真要我的命,关些日子总会放我出来,等我生下儿子就好了。谁知……当时大小姐撞开了水壶,热水泼在她手上,也没惊着主母……老爷极疼大小姐,震怒之下就把我一直关着,茹素悔过。夫人也平安产下了少爷。”
两个嫂子一时哑然。这要是在京城,小姑子被打死或卖进腌臜地方都不为过。
玉姨娘轻声道:“今日我晕倒,求了夫人……夫人她……愿意放我归家。”她想先求得嫂子们同意,再去求夫人。
两个嫂子惊诧万分:“归家?”张大人如今已是千户,小姑子归家后,谁还敢冒着得罪张大人的风险再纳她?岂不是要一直养在娘家吃闲饭?
玉姨娘小声道:“我回家……也能做些绣活贴补……”
两个嫂子对视一眼,忙安慰道:“归了家,连口饱饭都难!你在这府里,好歹吃穿不愁。”
玉姨娘道:“两个兄长不是在粮仓当值了么?”
大嫂语气立时变得不耐:“粮仓是官家的!又不是咱家的!再说在粮仓当差只是避免上战场丢性命,你两个兄长是军户,又没有饷银!”
二嫂拍了拍小姑子瘦削的肩膀劝道:“眼下可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在这里,你多少还有点指望。”说着伸出一双冻得裂口、红肿粗糙的手,“你看看,你做事莽撞,帮衬不了家里,我和你大嫂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连点荤腥都难沾上。”
大嫂也苦口婆心道:“你几个侄儿眼瞅着就要到说亲的年纪了,家里一个铜板都攒不下。你这当姑母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侄儿们娶不了亲吧?”
玉姨娘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大嫂急了:“你看你,穿着绫罗绸缎,有丫鬟伺候,大冬天火盆里烧着好炭,床上铺着厚褥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二嫂见小姑子面色越发灰败,忙搂住她,贴心劝道:“我和你大嫂也是盼着你好。从前你也吃过苦头,知道日子有多难熬。你这身子骨弱成这样,就算回了娘家,怕也熬不住。听话,去求求夫人,求求老爷,好歹让你沾点荤腥,把身子养好了,将来未必没有转机?你生得这样好颜色,你家夫人年岁也上来了,只要你养好了身子,你家老爷哪能舍得丢下你?”
玉姨娘靠着二嫂的肩头哀求道:“二嫂,求求你……让我归家吧……”
二嫂眼珠微动:“听话,我们真是为你好。你得赶紧打起精神来。家里你两个兄长和侄儿们都盼着你好。先前我们登门,你家门房说是老爷不让探望你。我们就猜你定是惹恼了张大人,连你两个兄长在军营里都躲着张大人走,生怕连累你、让老爷更厌烦你。我们处处为你着想,你也得为家里想想……你要能重新得老爷宠爱,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我们一大家子嚼用了……”
二嫂给大嫂使了个眼色,两人站起身:“玉娘,我和你大嫂先回去了。待久了,惹得你主母不喜,反倒连累你。”顿了顿,又道,“玉娘,你侄儿们在家日子紧巴……你……你的月钱,主母没克扣吧?”
玉姨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浑身发颤,她无力地倒在枕上,任凭眼泪无声滑落。
二嫂忙道:“玉娘最是懂事,有了银钱自然晓得顾念家里。我们先走了。若是你日后得了老爷看重,能自在些了,就差人来叫我们,我们再来陪你说话。”两人说罢,起身匆匆离去。
玉姨娘只觉得没了生路,再无半点盼头,只求速死。
她唤绿萝进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劳烦你去回禀夫人,我不求归家了……我娘家嫂子……也不允我归去。”
绿萝何曾得过玉姨娘这般客气相待?见她这副万念俱灰的模样,生怕自己一走她就寻了短见,那可是自己失职。只能恭敬道:“玉姨娘先歇息会儿,奴婢稍后就去禀报夫人。”
玉姨娘闭上眼,轻声道:“去吧,我不会寻短见的。”
绿萝只得匆匆去向三丫禀报。三丫点点头,平静道:“知道了。”
等绿萝退下,三丫转头看向女儿炤炤,语气带着悲凉:“玉姨娘从前为了娘家,掏空了自己的月银,连首饰都当了。如今她活不下去想回家,娘家却嫌她是累赘。炤儿,你大了,要记住,莫要为不值得的人倾尽所有。”
炤炤点点头,心情复杂难言。她对玉姨娘恨意难消,可亲眼目睹她如今的惨状,又觉得她实在可怜。
三丫轻抚女儿的发顶,柔声道:“明年你就十四了。爹娘不会像玉姨娘的兄长那般,拿你去换前程富贵。明年娘会替你好好相看。”
炤炤垂首低声道:“女儿听娘的。”只是心底终究有一丝怅惘:官宦人家里,像景宇叔叔家那般没有糟心事的清净门第,怕是再难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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