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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抱着笑笑踏出筒子楼时,九十年代的县城清晨正裹着粗粝的烟火气撞进怀里。柏油路面坑坑洼洼,补着几块深色沥青补丁,被刚爬过屋顶的太阳晒得泛着暖光,鞋底踩上去能沾到隔夜的灰尘,还带着点露水的潮气。
电线杆上贴满了 “专治脚气”“疏通管道” 的小广告,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像耷拉着的破布。
“叮铃铃” 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穿蓝灰工装的男人骑着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铝饭盒,盒盖没扣紧,偶尔晃出点米汤的白印,链条 “咔嗒咔嗒” 响得像在数着时间;
女人坐在后座,怀里抱着印着 “劳动光荣” 的蓝布包,头发用黑色发网拢着,发梢沾着点棉絮,催着
“快点,再晚车间要锁门了”。
路边的小吃摊支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棚,油条在滚油里 “滋滋” 冒泡,金黄的油花溅到地上,瞬间凝成小油点;
炸糕的焦糖甜香混着油条的油腥气飘过来,又裹着远处拖拉机 “突突” 的柴油味,粗粝里裹着活气,像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热乎又实在。
这一切都带着久违的暖意,像幅褪了色却浸着体温的老画。
林凡站在街边,恍惚了几秒 ——
2023 年的高楼冷光、办公室的死寂、香炉里簌簌掉的香灰,好像真的只是场漫长的噩梦,眼前这喧闹的街景、嘈杂的人声、甚至空气里的油烟味,才是能抓得住的真实。
“爸爸……”
笑笑的小手突然攥紧他的衬衫领子,指节泛白,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花,还带着点颤。
她很少在这个时辰出门,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扫过路过的行人、晃眼的红招牌,小脑袋不自觉往他颈窝里埋了埋,温热的小脸贴着他的皮肤,连呼吸都轻得像羽毛。
女儿的体温让林凡猛地回神。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慌乱慢慢压下去,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搜寻猎物的鹰隼,
扫过街边的店铺 —— 杂货店的红招牌掉了漆,“便民百货” 的 “便” 字缺了一点,露出底下的木头底色;
修鞋摊的铁砧上摆着半块橡皮,师傅正低头砸着鞋钉,“当当” 的响声混在人声里;
裁缝铺里传出缝纫机 “哒哒” 的节奏,布料的碎末飘在门口,沾着点彩色线头;
巷口还有群老人围着下棋,落子声 “啪” 地响,吵吵嚷嚷的。
记忆像被潮水冲过的沙滩,好多细节都模糊了,
但那个写着 “中国福利彩票” 的绿色小窗口,他记得很清楚,就在机械厂职工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挨着卖酱油的铺子。
他抱着笑笑慢慢走,阳光渐渐热起来,晒得后颈发暖,连衬衫都贴在了皮肤上,汗湿的地方凉丝丝的。
笑笑怕晒,把小脸贴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混着点奶味拂过,让他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的三块钱 —— 纸币被体温焐得发潮,边缘卷了毛,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他和笑笑的希望。
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在拐角杂货店的侧边,终于看见那抹熟悉的绿:窗口上方拉着红横幅,印着 “奉献爱心,幸运降临”,字都褪成了浅粉,边角还撕了个小口;
玻璃上贴满了泛黄的开奖公告,边角卷着翘起来,还沾着点苍蝇屎,最底下压着张去年的旧报纸。
就是这里!
林凡的心脏猛地撞了下肋骨,疼得他倒吸口气,抱着笑笑的手臂不自觉收紧,连指节都泛了白。他快步走到窗口前,里面坐着位打毛线的阿姨,
五十多岁,老花镜滑在鼻尖,镜片上沾着点灰,手里的毛线针 “哒哒” 戳着,织的是条藏青色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
“同志,买彩票。” 他的声音有点干,喉咙发紧,像卡了沙粒,说话时还带点颤。
阿姨抬头推了推眼镜,先瞥了他一眼 —— 男人脸色发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衬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旧秋衣;
又扫过他怀里的笑笑,小姑娘头发枯黄,扎着歪歪扭扭的小辫,衣服洗得发白,领口都变形了,正怯生生地躲在男人怀里,小手抓着男人的衣角。
她眼神里露出点见怪不怪的淡漠,手里的毛线针没停,线团滚到桌边,也懒得捡,嘴里嘟囔着:
“机选还是自选?”
这年头想靠彩票翻身的穷小子多了,拖家带口来碰运气的,她见得不少,大多是空手而归。
“自选。”
林凡毫不犹豫,手伸进口袋,指尖攥住那三张被汗浸得发潮的纸币,
指腹能摸到 “1990” 字样的纹路。
深吸一口气时,胸腔里的心跳还在乱撞,像要蹦出来,
他拼命回忆那组号码 —— 后四位 “0518” 像刻在脑子里,
是笑笑的生日,哪怕前世再浑,这个数字他也绝不会错。可前几位呢?
记忆里像蒙了层湿棉花,数字滑来滑去抓不住。
好像有个 “3”?上次想的时候,
脑子里闪过个 “8”?
中间是不是夹着个 “0”?
额角的汗慢慢渗出来,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滴在衬衫领口,洇出个小湿点。
他盯着窗口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 脸色蜡黄,眼神慌慌的,像个赌输了还想翻盘的赌徒。
如果记错一个数字,那五万块奖金、那能让笑笑吃饱穿暖的机会,就全没了。
这三块钱,是他和笑笑今天的全部家当,连顿热乎的肉包子都买不起。
“快点啊小伙子,后面还有人呢。”
阿姨不耐烦地催了句,其实窗口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把毛线针在指尖绕了圈,又戳了戳,织错了一针,烦躁地拆了重织,语气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磨磨蹭蹭的,想买就快点,不买别耽误我干活。”
笑笑好像感觉到他的紧张,小身子在怀里轻轻颤了下,小手抓得更紧了,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惹爸爸不高兴。
林凡咬牙 —— 不能犹豫!
这是眼下唯一的机会,就算是赌,也得赌一把!
他凭着模糊的印象,把数字在脑子里凑了又凑,前世没中奖的懊悔像针似的扎着他,
终于定了下来:3、8、0、5、1、8。
念出来的瞬间,心里竟涌上股莫名的确信,像冥冥中女儿在帮他。
“号码是 3、8、0、5、1、8。”
他一字一顿,声音发颤却清晰,把三张皱巴巴的纸币递进去。纸币沾着汗,贴在指尖,沉得像块铁,连手都酸了。
阿姨接过钱,随便扫了眼就塞进抽屉,手指在彩票机上飞快按了几下,指甲盖里还沾着点毛线头。
“咔哒” 几声,一张薄薄的彩票从机器里吐出来,边缘还带着机器的余温,泛着点油墨味,像片刚从树上落的叶子。
她随手把彩票扔过来,像扔张废纸:
“晚上七点开奖,自己去街口公告栏看。祝你好运啊。”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 “今天天挺好”,显然不信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人能中什么奖。
林凡赶紧伸手接住,指尖捏着彩票,薄纸边缘硌得指腹发疼,却不敢松一点劲,生怕一松手就碎了。
他把彩票凑到眼前,眯着眼,一遍遍地核对数字 ——3、8、0、5、1、8,一个数字都没错!
悬着的心 “咚” 地落回肚子里,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潮,连衬衫都贴在了皮肤上,凉得刺骨,像刚淋过冷水。
他把彩票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塞进裤子内侧的口袋,又用手按了按,确认不会掉出来。那小小的一张纸,此刻比黄金还重,是他和笑笑的全部希望,是能让他们不用再饿肚子的光。
可希望刚落,现实的窘迫就像盆冷水,“哗啦” 一声浇在头上。
他摸了摸另一个口袋,七枚钢镚儿 “叮当” 响,没一点欢快劲 —— 买彩票花了三块,就剩这七毛钱了。
中午吃什么?晚上呢?笑笑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糊粥,孩子正在长身体,哪禁得住饿,连口热汤都没喝上,小脸蛋还是蜡黄的。
林凡抱着笑笑站在街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说话声、自行车铃声绕在耳边,他第一次真切尝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的滋味。
空有二十多年的记忆,想过抓机遇、做买卖,可眼下连给女儿买个馒头的钱都快没有。
不能回家,家里什么都没有,纱柜是空的,米缸是见底的,油瓶倒过来都滴不出油,回去只能让笑笑跟着饿肚子。
他的目光又开始扫街,像猎人找猎物 —— 废品站?家里只剩点破铜烂铁,那是苏晚晴当年陪嫁的铁锅、他的旧手表,是这个家最后一点念想,不能动,动了就什么都没了。
帮人扛包?他抱着笑笑,连手都腾不开,怎么扛?忽然,眼角瞥见街角的老太太 ——
她坐在小马扎上,旁边放着个漆皮掉了的木箱子,盖着厚棉被,红油漆写的 “冰棍” 二字褪了色,却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棉被缝里还冒着点凉气,偶尔能看见里面的白霜。
一个念头 “唰” 地冒出来!他记得这种老式冰棍,白糖味的批发价两三分,零售卖五分钱;水果味的贵点,批发一,零售一毛五。他兜里有七毛钱,够买几根,再转卖给放学的学生,多少能赚点,至少能让笑笑中午吃上碗热面条。
林凡的心脏又活泛起来,不是彩票那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是实打实的求生本能,是能让笑笑不用饿肚子的可能。
他抱着笑笑快步走过去,老太太正用蒲扇扇风,扇面上还印着 “计划生育好” 的字样,边角磨破了,看见他过来,笑着露出缺了的门牙,声音哑哑的:
“小伙子,买冰棍啊?给闺女选根甜的?天热,解解暑。”
林凡蹲下身,手臂托着笑笑的屁股,让她坐得稳些,能清楚看见箱子里的冰棍,然后放软语气,带着点试探:
“大娘,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我多买几根,您按批发价给我行不?我去前面小学门口帮您卖卖,您也能多卖点,不用在这一直守着,天多热啊。”
老太太愣了下,把蒲扇停在半空,仔细打量他 —— 年轻人虽然瘦,衣服旧,但眼神亮,不像偷鸡摸狗的坏人;
怀里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里的冰棍,小舌头还悄悄舔了下嘴唇,可怜兮兮的,让人疼。
她摸了摸棉被角,又看了看笑笑,叹了口气,声音软了点:
“批发价啊…… 水果的一,奶油的一毛五。你要多少?”
反正她在这也是等,有人帮着卖,还能省点劲,就是少赚点,图个省心。
林凡在心里快速算账:七毛钱全买水果冰棍,能买五根还剩一毛;但得留点头寸,万一卖不出去,至少还有一毛钱能买个馒头,不至于让笑笑饿肚子。而且冰棍化得快,买多了卖不完就浪费了。
“我要四根水果的。” 他从口袋里数出四枚一毛的、一枚五分的、三枚一分的,指尖捏着钢镚儿,递了过去。钢镚儿在阳光下泛着光,却轻得让人心酸,连手都在颤。
老太太接过钱,一枚枚数清楚,放进贴身的布兜里,然后掀开棉被,一股冷气 “呼” 地冒出来,带着冰碴子的凉,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热意,连周围的空气都凉了点。她从里面拿出四根用油纸包着的冰棍,油纸是浅粉色的,印着小小的苹果图案,递给他:
“拿好啊,别捏太狠,化得快,油纸破了就漏了。”
林凡接过冰棍,油纸裹着的冰凉渗进指尖,连掌心都泛起凉意,赶紧揣进怀里,借着体温挡点热。他拆开一根,油纸 “刺啦” 响,甜丝丝的橘子味飘出来,勾得人咽口水。
笑笑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了颗星星,小手伸过来,却又不敢抢,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小嘴巴还微微张着。
“慢点吃,凉,别咬着舌头。”
林凡把冰棍递到她嘴边,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小眉头皱了下,大概是太凉了,又立刻舒展开,满足地眯起眼,小脚丫还轻轻晃了晃,像只开心的小兔子。
甜水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她赶紧用小手擦掉,又把指尖的甜水舔干净,小脸上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像朵晒了太阳的小雏菊,嫩得让人疼。
林凡看着女儿的笑,鼻子一酸,觉得再难都值了。他用油纸把剩下的三根冰棍包好,揣进怀里,又把笑笑往怀里搂了搂,让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锁骨处,挡住点阳光,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晒得柏油路发烫,鞋底踩上去都粘得 “滋滋” 响,远处传来学校的预备铃声,“叮铃铃” 的,离放学只剩十几分钟了。
他抱着笑笑快步往职工子弟小学走,脚步又快又稳,怕走慢了冰棍化了,也怕赶不上放学的学生。手臂托着笑笑的力气放得很轻,怕勒着她,又怕抱不稳。
这是他和命运抗争的第一步,微小,却很坚实。口袋里的彩票藏着未来的希望,怀里的冰棍握着当下的生存,而他怀里的笑笑,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勇气。
笑笑抓着冰棍,小脑袋跟着他的步子轻轻晃,眼睛里满是新奇,偶尔还会指着路边的小野花,小声说
“爸爸,花”,声音软得像棉花,又指着追蝴蝶的小狗,怯生生地喊
“爸爸,狗”,小脸上满是欢喜。
林凡低头看了眼女儿,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彩票,脚步更稳了。
阳光虽然热,却晒得人心里亮堂,好像连未来的路,都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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