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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默算着魏王回信便该是这一两日间了,曹仁辗转着一夜难眠。天将破晓时分,忽闻帐外卫士低语。他猛然睁眼,沉声问道:“何事喧哗?”门外侍卫:“启禀将军,斥候队率急报!荆州军营灯火通明,正在拔营起寨,兵分三路!一路声势颇大,沿汉水北岸南行;一路向西北荆山方向,观其烟尘,人马似少于前路;最后一路径往析县而去,队形最众。三路均已派精干斥候尾随查探。”
曹仁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心中正自惊疑不定,门已传来徐晃的声音:“子孝可曾起身?”话音未落,徐晃推门而入,面色凝重。
“公明来得正好!”曹仁急忙道,“荆州军突然分兵……”
徐晃颔首,语气急促:“晃正是为此而来。关羽此举,虚实难测,必有所图,需早定方略。”他顿了顿,眼中隐含一丝被戏耍的愠怒,沉声道:“只怕……彼已知晓了主公不允其请……故而抢先脱身。”
曹仁闻言,瞳孔一缩,随即恍然大悟,一拳捶在案上:“然也!所谓乞降、所谓联兵抗吴,至始至终皆为缓兵之计!红脸贼故作姿态,意在麻痹我军,以求今日从容遁走!”
屋内一时寂静。二人相对无言。
徐晃见曹仁怒色,恐其冲动,遂按下情绪,冷静分析道:“子孝,关羽虽遁,然其分兵之法,却露其破绽。依晃之见:南去那一路,虚张声势,乃为饵兵,意在诱我或吕蒙,正好送给吕蒙去应付,使其两家相争。”
“西北一路,兵少形诡,其所图必是上庸。然刘封、孟达首鼠两端,岂会轻易接应?此路或是疑兵,或乃绝望之下的试探,遣一偏师尾随监视,任其自溃即可。”
言及此处,徐晃语气陡然加重:“唯独这北上析县之敌,乃是关羽本队,其志非小!若任其北破析县,西入武关,搅乱司隶,则我等皆成天下笑柄!纵其不入武关,仅盘踞荆山,亦成疥癣之疾。此路,绝不可放其走脱!”
曹仁目光阴鸷,接口道:“碧眼小儿坐收渔利,此事岂能让他如愿?吕蒙病怏怏一副短命相,心思却阴狠得很。南路军这个包袱,正好丢给彼去头疼!”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析县:“关羽已是穷寇,兵疲粮匮,竟还敢分兵北进,实乃取死之道!”
“公明,我意: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奏报主公,请旨加强弘农、武关防务,以防万一。然远水难救近火,战机稍纵即逝!”
“你我当尽出轻骑,不予其喘息之机,昼夜袭扰其北上之师。同时,令宛城守军即刻增援析县,坚壁清野,只要析县不破,关羽便如困兽!”
徐晃重重抱拳,脸上杀气涌现:“正该如此!待其师老兵疲,徘徊于坚城之下时,便是我等建功,雪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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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阴霾的天空终于透出几分晴色,日光虽不炽烈,却也驱散了些许江陵冬日的湿寒。
都督吕蒙身披一件厚实的锦袍,在虞翻、孙皎、潘璋的陪同下,缓步于江陵大营的校场之上。脸色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但眉宇间的沉郁之气似乎被这难得的日光化开了少许,眼神也重新有了些锐利的神采。
校场之中,两队军士正呼喝鏖战,进行着攻防演练。木刀盾牌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虽非真刀真枪,却也杀得有来有回,尘土飞扬。吕蒙驻足观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偶尔对身旁的虞翻点评一两句阵型变换的得失,权当是活动筋骨,舒散卧榻多日的滞涩之气。
潘璋按刀侍立一旁,目光更多是警惕地扫视四周,确保都督安全。
正当吕蒙看得有些兴致,指着场内一处变化欲要开口时,一名亲卫匆匆而来,将一份密封的军报呈给潘璋。潘璋验看后,迅速转递给吕蒙,低声道:“都督,水师蒋钦将军急报。”
吕蒙眉头微动,接过军报拆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虞翻和潘璋都注意到,吕蒙脸上那丝闲适的笑意慢慢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早已预料却又终于到来的凝重。
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将那军报随手递给身旁的虞翻,声音不高:“图穷匕矣。”
虞翻快速看完,面色也是一肃。潘璋虽未看到内容,但听吕蒙此言,心下明白,关羽终于动了。
吕蒙略一沉吟:“关羽分兵三路,欲惑我耳目。南辕北辙,已是穷途末路之相。”
“传令蒋钦:水师哨船严密监视江面,南岸那支敌军,既欲南来,便‘礼送’一程。予我盯紧他们,看其究竟欲往何处,将五千兵马与他,若其真欲渡江,半渡而击之;若其徘徊不去,便困之于江岸!”
“再令:孙皎!”
“末将在!”
“予你一千精锐,尾随西进荆山那一路。彼辈钻山沟、往上庸,多半也是疑兵之计,或想与那首鼠两端的刘封、申耽碰碰运气犹未可知。”他顿了顿:“山高路险,缺粮少药,且看能撑到几时不自溃。你此去,能战则战,不必死战;若其溃散,便收拾首级;若其真能走到上庸城下……”
吕蒙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便替我看一看,那刘封、孟达,究竟敢不敢开这个城门!将此间情状,细细报来便是。”
“至于北上去析县的那一路……”吕蒙冷笑一声,“关羽妄想行险,北窥中原,此乃自寻死路。曹仁、徐晃自会料理,不必我等劳心。”
“但有一节要晓瑜蒋钦,务必要确认关羽所在哪一路,此为重中之重,如有差池,军法不容!”
吕蒙一连串命令下达,虞翻与潘璋正待领命而去,又一名侍从近前,低声禀报:“都督,北岸斥候接应到几人,是陆逊都督麾下亲卫。”
吕蒙眉头一蹙。
侍从继续低声道:“据称,陆都督探得房陵一处关隘正在筑城,遂率精锐夜袭。然敌军戒备森严,抵抗酷烈,我军失利,伤亡甚重。混乱中,与陆都督失散,至今……下落不明。”
场间一时寂静,只余远处校场隐约的操练声。
潘璋面色一变,看向吕蒙。虞翻也屏住了呼吸。
吕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了下去。他沉默片刻,抬头深深的看了眼潘璋道:
“文珪,你亲自去处理。”他的声音不高,只身边的人能听清。
“问问清楚。”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知情者,均要妥善安置。倘若今后有流言与此有关,唯你是问。”
“唯你是问”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潘璋心头一凛。他立刻抱拳:
“末将领命。”
潘璋转身快步离去。
吕蒙转而望向北面,目光幽深,看不出是忧是怒,或是别的什么。
虞翻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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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东与曹魏皆为关羽动向而调动兵马之际,荆州大营之内,一场生离死别正在上演。
临行时分,都督赵累与关平、周仓、廖化等将一一拜别,众人也知此去路途凶险,恐再无相见之期,难舍之情溢于言表,周仓、关平还一起跪拜关羽,关羽豪迈的哈哈一笑让众人莫再效那小儿女之态,催促众将速速启程。
可赵都督不知道的是,关羽早早给了关平、周仓每人一只锦囊,分别叮嘱了何时开启。
大军旋即拔营,依计分作三路,扬起烟尘,各奔前程。
关平领军沿汉水北岸迤逦而行,依父命大张旗鼓,旌旗尽展,鼓号不歇,唯恐对岸的吴军水师窥不见自家声势,其势虽盛,却如无根之木,前行一步,便离绝地近了一分。一连两日,果见江中时有东吴哨船远远缀着,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第三日拂晓,关平依关羽临行前的嘱咐,于帐中屏退左右,独自拆开了那只锦囊。缣帛之上,乃是其父熟悉的虬劲笔迹,所述策略竟与眼前局势丝毫无差!关羽于信中判明,吕蒙骄矜,必以水师载步卒尾随,欲以逸待劳。令关平即刻于汉水北岸寻觅水陡滩浅、不利登临之处,弃尽辎重,轻装疾走,北遁荆山。若能会合周仓部最好,若不能,则各自奔往筑阳方向,自有接应。
读至末尾,另有数行小字,竟是父亲私语。关平览毕,眼眶骤红,英雄泪再难抑制,扑簌而下。他面北而拜,将锦囊贴身藏好,再出帐时,脸上已不见悲戚,唯余铁血决绝。
“传令!弃车仗,留下口粮,余者尽焚!全军转向,进山!”
军令如山,虽士卒疑惑,却执行迅速。顷刻间,车辆物资等被付之一炬,浓烟滚滚,直冲霄汉。
关平引军离岸,直扑北面层峦叠嶂。所选之地,正是河岸陡峭、吴军巨舰难以靠岸之处。身后江面上,吴军水师哨船上的兵卒眼睁睁看着这支“大军”焚毁物资、遁入山林,徒呼奈何,只得急报主将蒋钦。
蒋钦得报,愕然顿足,方知中了对方金蝉脱壳之计。那红脸贼竟连自家儿子也用作疑兵,狠辣至斯!他一面遣快船飞报吕蒙,一面硬着头皮令部分水军尝试登陆追击,然岸峻水急,舟师难靠,登陆之卒零星散乱,岂敢追入深山?只得望林兴叹。
而关平率部入得荆山,如鱼入海。他效法裴谦练军之法,分兵为数列,斥候前出,交替掩护,专拣险峻小径疾行。虽路途艰苦,然甩脱追兵,目标明确,军心反而为之一振。
这支被当作弃子的偏师,正依关羽筹谋,于绝境中硬生生踏出一条生路,朝着西北方向,坚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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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关羽字谕平儿:
见字如面。
吾平生自矜,傲于士大夫,轻于天下人,以为智勇无双,终致今日倾覆之祸。水淹七军之日,便是某目空一切之时,今日思之,心如刀绞,羞愧难当。此皆吾之过也,非战之罪,实乃骄矜之败。
幸得天怜,使吾儿于行伍之中,得识裴谦此等国士。彼有经天纬地之才,洞悉人心之智,临危不乱之勇,更兼赤诚忠义之心。当日若非汝力荐,若非彼献‘联魏缓吴’、‘断尾求生’之策,我荆州军民,早已十不存一。是汝与行之,为父挽回了些许颜面,救下了数万生灵。此功此德,父铭记于心。
然大厦已倾,独木难支。父决意亲率一军,北向析县,行此诱敌之策。此非求死,实为求生——为大军求生,为汝与元福(周仓字)、元俭求生,亦为我荆州旌旗不绝求生。吾意已决,勿复多言。
此番以身为饵,非独行也。都督赵累,总揽粮秣军械,襄阳溃败之际,调度失据,军心浮动,其责难逃。更兼其性狷介,若留于你或元福军中,恐日后与裴谦、元俭等龃龉,反误大事。故带其同行,既为督其职守,亦借此役了结此番因果。此乃军法,亦为父之权衡,非关私怨,你需明了。
平儿,汝需谨记:不可意气用事,不可回头来救,更不可做以卵击石之蠢事!汝之要务,乃依计行事,跳出死地,尽可能多的带领将士们逃出生天,前往房陵与裴谦会师。保存薪火,方为上策。
裴谦之才,远胜为父。汝日后当倾心倚仗,凡事多纳其言,必能化险为夷,匡扶汉室。
另有一言,汝需静听。汝于军事一道,天资虽非颖悟,然性情敦厚,谨诚守义,此乃美德。为父已决意向汉中王请命,为你于朝中或州郡谋一高位厚禄之文职,莫要再领军上阵。非是父轻视于你,实乃知子莫若父,你不必强求于此道。沙场凶险,非你所长,父……不忍再见你涉险。
家中汝弟关兴,年少气盛,需汝多加看顾教导。待我走后,汝便是关氏一门之支柱。
父此生无愧于天地君王,唯负荆州将士,亦负汝与兴儿。勿以为念,努力前行。
父羽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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