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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刻,天色早已墨黑。房陵郡郡治议事厅内只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将人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摇曳。傅肜如坐针毡。
自午后至夜阑,他硬着头皮陪这位新来的牙门将军困坐于此,搜肠刮肚地找些无关痛痒的军务闲谈,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初时,这位牙门将军好似还对他这里外都能跑老鼠的郡治颇感兴趣,在傅肜安排各类繁杂事务之际带着几个甲卒把这“巴掌大”的郡治前前后后逛了个遍,还逮住几个郡兵问东问西的。
待到傅肜诸事皆处置妥当,裴谦也渐归安静大多时候只是静坐,指尖偶尔轻叩案面,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嗒、嗒声,那双沉静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灯焰,不知在思量什么。
期间,傅肜派去的第三波人手也已回报,依旧没能“请”动李功曹。回报的郡兵面露难色,只说李府家仆一再推脱,言称功曹大人身体不适,早已歇下。傅肜偷眼去觑裴谦,却见对方脸上无波无澜。傅肜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复杂心绪,这李功曹仗着申仪之势,如此怠慢持有君侯印信之人,着实可恶,但他心底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观望——他想看看,这位看似文静的裴将军,究竟会如何应对这明目张胆的羞辱。
正当压抑几乎达到顶点时,一名亲随快步入门,禀报道:“将军,都尉,城外来了车队,约三百人之数。”
傅肜如蒙大赦,当即起身:“将军,末将这便去安排!”他此刻只想速速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厅堂,唯恐这位将军会将在李功曹处遭受的冷遇,转成怒火倾泻到自己头上。
“不急。”裴谦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再候片刻。驻地,暂不必理会。”
傅肜愣在原地,完全摸不着头脑。等?等什么?难道还能等来那李功曹不成?
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裴谦的话,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厅堂,气喘吁吁地喊道:“来、来了!李功曹来了!已到衙前!”
傅肜愕然。
却见那衙役面色古怪,续道:“只、只是……李功曹他……饮得大醉,让人先来告罪,说是不知将军相召,酒后酣睡方醒,得知后即刻赶来,望将军恕罪……”话音未落,堂外已传来喧哗之声,一个醉醺醺、笑嘻嘻的声音由远及近:
“哎呦呦……罪过罪过!下官来迟,将军莫怪,莫怪啊……哈哈……”
傅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这李克分明是故意借酒装疯,挑衅至极!他暗骂一声“欺人太甚”,拳头骤然握紧。
就在这时,他听见裴谦侧过头,用一种闲聊般的平淡语气问身旁那名一直如影子般沉默的亲随:“高进,李功曹名讳为何?”
那名叫高进的魁梧汉子明显愣了一下,显然只知其职,不知其名,抱拳道:“禀将军,末将只知他姓李……”
傅肜未多想,正欲接口告知李功曹名曰“李克”,但见裴谦对着高进随意的摆了摆手道:“也罢,无甚要紧。”
话音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下一刻,厅门处光影一暗,李氏坞堡之主李功曹——李克,正满脸酒气、衣衫不整地晃荡进来,脸上堆着虚假的谄笑,朝着堂上主位随意地拱了拱手,醉眼惺忪地正要开口。
就在这一刹那!
那原本静坐如山、看似甚至有些文弱的裴谦,竟如一张拉满的劲弓骤然松开!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凛冽的杀气如寒冬朔风般瞬间席卷整个厅堂!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骼碎裂声爆响!
下一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李克的谄笑永远凝固在脸上,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睛瞪得滚圆,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
裴谦站在倒毙的尸体旁,身形依旧挺拔,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几乎在同一时间,高进和另外两名如鬼魅般闪出的亲兵已扑向李克身后那几个惊呆了的随从。几声短促的闷哼和挣扎声后,所有随从都被死死摁倒在地,卸了下巴,捆得结结实实。
整个议事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火苗跳动的噼啪声。傅肜僵在原地,瞳孔紧缩,大脑一片空白,被那突如其来的杀戮摄住了心神。
裴谦的目光扫过地上李克的尸体,然后落在那颗以诡异角度扭曲的头颅上。他抬起手,随意地指了指,仿佛那只是一件物品。
他转向脸色煞白的傅肜,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
“傅都尉,李功曹玩忽职守、藐视军法、私通山匪、资寇养奸。已被正法,且将此獠头颅借你一用,可敢持此物,率我部曲,为君侯‘取’了那李氏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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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油灯昏黄,将关羽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悬挂的舆图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关平侍立在下首,望着案前父亲的身影,心头如同压着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连日来,父亲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铁铸神像,夜以继日地处置着这庞大军团西撤的万千头绪——除去那五千愿解甲归田的士卒、数万已安置的民夫与难以计数的伤员,如今仍愿誓死追随的,尚有一万余战兵,以及近万不忍弃军而逃、甘愿同赴艰险的健壮民夫。粮秣清点、路径选择、各部序列、应对吕蒙可能追击的策略……事无巨细,皆要亲自过问决断。那袭墨绿战袍下的脊背依旧挺直如松,但关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深刻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偶尔在无人时,指尖按揉太阳穴的细微动作。
一种深切的担忧,混杂着一丝不敢深思、更不敢触碰的可怕预感,在他心底无声蔓延。他只能将这一切压下去,如同往日一样,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方才,廖化禀报,清点后的军粮,仅够眼下这近两万人十日之需。帐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廖化退下后,父亲却独独将他留了下来。
沉默在父子间弥漫了片刻,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平儿。”关羽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刻意放缓了语调,打破了沉寂。“裴行之此子,确有大才。联魏缓吴,断尾求生,乃至西撤上庸之策,皆洞悉利害,直指要害。于绝境中,能觅得此一线生机,殊为不易。”
关平没想到父亲先提起这个,微微一怔,忙道:“皆是父亲决断英明。”
关羽轻轻摆手,丹凤眼微抬,目光落在关平脸上,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和:“若非你当日力荐,军中几失此栋梁。知人善任,此乃为将者之大德。平儿,你做得很好。”
这一连串的褒奖,如同温热的暖流,却让关平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父亲平日威严寡言,极少如此直白地赞许。
果然,关羽话锋微微一转,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那条西撤的险峻路线,声音沉了下去:“两万余人西撤,路途艰险,后有吕蒙虎视,前有上庸未卜。队伍庞杂,首尾难以兼顾,若遇突袭,极易顷刻溃乱。”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关平:“为父思之,当分兵前行。由你统领前军八千,携大部役卒、伤员及剩余粮秣,明日便启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关平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他瞬间明白了父亲留下他的真正意图!分兵是假,欲将相对安全的“前军”交予他,而父亲自己,则要亲率最精锐也是最危险的数千断后之军,直面吕蒙的兵锋!
“父亲!”关平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此事万万不可!断后之责重于泰山,凶险异常!岂可由父亲亲身犯险?应由孩儿率部断后,请父亲统领前军先行!”
帐内陡然一静。关羽看着情绪激动的儿子,脸上那丝温和渐渐敛去,恢复了平日的不动声色。他没有斥责,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深邃,仿佛已看到了重重关山之后的血火之路。
良久,他才缓缓道:“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去整备部曲,做好明日开拔的准备。”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关平后续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关平知道,父亲心意并未改变,只是暂时压下了这个话题。他胸腔中被一股炽热而酸楚的情绪填满,还想再争,却见父亲已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案上的舆图,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重重地按在标志着“断后”位置的那片险隘之上。
他最终将话咽了回去,重重一抱拳,喉咙有些发紧:“……诺。孩儿告退。”
退出大帐,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焦灼与深重的阴霾。父亲方才那罕见的神情和话语,不像是一次军事部署,更像是一种……托付。
他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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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陂,魏军联营中军帐。
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帐隙间渗入的冷气。
魏王曹操倚在盘龙宝座上,宽大的锦袍也难掩其身形近日来的清减。他手中捧着一卷帛书,良久不语。那双能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眸,此刻竟显得有些游离,仿佛穿透了帛书,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帐下文武重臣——荀攸、贾诩、司马懿、刘晔等——皆屏息凝神,分列两侧矮案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那帛书,是前将军关羽的亲笔信。送信之人,是刚刚被释放归来的于禁。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盛放在沉香木匣中的、曹操曾为之流涕的庞德的首级。
终于,曹操的手指轻轻拂过帛书上那力透纸背、雄健飞扬的字迹,仿佛在触摸一位故人,一位仇敌,一位他倾尽心力也未能折服的骄傲灵魂。
他并未发怒,反而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复杂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的情绪如此浓稠,让在场的智谋之士们都一时难以分辨。
“云长啊云长……”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竟似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痛惜与欣赏,“纵是身陷绝境,刀架于项,你递出的战书,依旧这般…正气凛然”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群臣,不再是纯粹的君王威严,而是染上了一抹个人化的感慨:“天下名将,或有勇无谋,或智而乏胆。唯有关云长,勇可震三军,谋能洞大势,更兼这一身…呵,这一身孤绝于天下的傲骨!白马解围时,孤便知,此人真乃国之瑰宝,世间无二。”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手指叩击着案上的帛书:“可他偏偏不肯为孤所用!昔日在许都,孤上马金下马银,三日小宴五日大宴,赠他赤兔马,表他为汉寿亭侯…倾心相待,竟不能移其志分毫!水淹七军,逼得孤几欲迁都以避其锋…如今身陷重围,却又能写出这般书信!”
曹操猛地站起身,锦袍拂动,情绪澎湃:“他这是在指着孤的鼻子说:'曹孟德,你看,这天下能与你对弈局中、旗鼓相当者,唯有关某!孙权小儿背盟袭后,行此龌龊勾当,生生搅乱了棋局。你若是英雄,便当先与我联手除了这卑鄙之徒,你我再堂堂正正一决雌雄!'”
曹操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愤怒,有挫败,但最深处的,竟是一种被认可的奇异满足感。“他这不是乞降,这是在与孤…分说英雄!”
帐内鸦雀无声。众臣皆被曹操这番罕见的情感流露所震慑。
良久,曹操眼中的感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光。他缓缓坐回盘龙宝座上,声音变得冷硬:"于禁丧师辱国,降敌苟活,斩!"
他转向帐内的持节郎,语气斩钉截铁:"派快马前往樊城,传令曹仁、徐晃:关羽名为求和,实为缓兵,尔等堕其彀中,坐失战机,其罪一,云长实乃国之大敌,毋再为其所惑,当倾全力出击,断其归路,务必全歼。若再纵敌,二罪并罚,军法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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