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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苏惟瑾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似若将门外所有的喧嚣、质疑、震惊与算计都隔绝开来。
门内是另一番景象。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笔直通向至公堂,
两侧是一排排低矮的号舍,
如同蜂巢般密集。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
墨锭、浆糊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是独属于科举考场的特殊气息,
庄严、肃穆,又带着几分压抑。
两名衙役一左一右“护送”着苏惟瑾,
他们的眼神复杂,
既有对学政大人命令的遵从,
也有一丝对这位特殊考生未来命运的好奇与怜悯。
“玄字柒拾叁号舍空出来了,你就去那里。”
一名衙役低声道,指了指原本属于张诚的号舍。
苏惟瑾拱手:“有劳二位差大哥。”
他步履沉稳地走向那间差点断送他前程,
如今却成为他起点的号舍。
号舍低矮狭窄,仅容一人转身,
内有一块充当桌案的木板,
以及一个充当凳子的号墩。
方才张诚挣扎时打翻的清水已经被人收拾过,
地面还残留着些许水渍,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那纨绔子弟绝望惊恐的气息。
苏惟瑾面不改色,
撩起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仆役衣衫下摆,
坦然坐于号墩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将门外的一切纷扰彻底摒除于心门之外。
超频大脑,启动!
如同精密仪器上紧了发条,
又如沉寂的星河骤然点亮!
无数信息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
汇集、整理、分析!
周遭的一切细微声响
——其他号舍考生紧张的呼吸声、
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远处考官巡逻的轻微脚步声
——都变得清晰可辨,
却又被大脑自动过滤为无关干扰项。
核心任务:府试策问——沭阳水患治理。
相关记忆数据调用:
明代沭阳县地理志、水利文献摘要、
历代治水方略得失、
《水经注》片段、现代水力学基本原理、
流域综合治理概念、
水土保持工程学基础、
统计学简易模型、
应急预案组织流程……
信息融合处理中……
生成最优解答方案……
进行本土化语言包装……
整个过程在瞬息之间完成。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
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
锐利的光芒内蕴,只余下全然的专注。
摊开考卷,磨墨,掭笔。
动作如行云流水,
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丝毫不见慌乱,
此时此刻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而非一个刚刚经历生死危机、
特许参考的“奴籍”考生。
远处的至公堂前,
提学御史周大人看似在听取属官汇报,
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玄字柒拾叁号舍。
他看到那少年坐下闭目,
不过短短十息便睁开眼,
随即开始动笔,心下不由又是一奇:
此子心性竟如此沉稳?
这么快就理清了思路?
周大人忍不住轻轻挪动脚步,
假意巡视,悄然向玄字柒拾叁号舍靠近。
苏惟瑾对此恍若未觉,
或者说,即便察觉了,
此刻也全然不在意。
他的全部心神,已倾注于笔端。
策问开篇,
他并未急于抛出惊世骇俗的现代观点,
而是先引经据典,
从《禹贡》导淮入海,
谈到本朝潘季驯“筑堤束水,
以水攻沙”的方略,
显示其扎实的儒学功底和对治水历史的熟悉。
文字老练,立意端正,
单是这开篇,已远超寻常童生水准。
周大人微微颔首,此子基础倒是扎实。
然而,接下来,笔锋陡然一转!
“然,沭水之患,非仅河道也。
乃天、地、人三者失调之果也!”
一句总结,拔高立意。
周大人眉头微挑,来了兴趣。
“天者,雨汛无常,然非无可御。
学生浅见,
可设简易水则(水位尺)于上游峡谷、
中游陂塘、下游河道,
遣老成圩长日观夜察,
详录水位涨落之数。
若得三五年之数据,
便可粗略推演雨量丰枯与水位涨落之关联,
虽不及古之贤哲测算精微,
然于提前一二日预警乡民撤离、
加固堤防,或可奏奇效!
此所谓‘以数术窥天时,
借人力争一线’。”
周大人脚步猛地一顿!
水则测量古已有之,
但通常只用于关键河段。
系统性地布设观测点,
还要记录数据、寻找规律用于预警?
这思路……虽显稚嫩,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格物”精神!
将虚无缥缈的“天时”试图用具体的“数据”来把握?
这简直是在用算学的矛去戳天人感应的盾!
大胆!
却又……隐隐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待周大人细思,
苏惟瑾的笔下行云流水,
已进入下一个层面。
“地者,水土流失乃河床抬高、水患频仍之根由也!
沭阳丘陵之地,百姓垦荒伐木,
地表裸露,每逢暴雨,泥沙俱下,
填入河道,焉能不涝?
治本之策,在于保土!”
“学生愚见,可效仿古法,
于坡地广植根系发达之灌木桑麻,
既可固土,亦可增百姓收益,
此为一利。
严禁陡坡垦殖,
引导百姓垦殖缓坡之地,
修筑梯田,减少冲刷,此为二利。
此法或需十数年方见大效,
然功在千秋!
此所谓‘人不负地,地定不负人’!”
“植被固土”?
“梯田”?
周大人眼中精光爆闪!
这已不仅仅是治水,
而是涉及农耕、民政的方略了!
将治水与民生经济相结合,
眼光长远!
尤其是“植被固土”之说,
虽古籍有零星记载,
但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将其提升到“治本之策”的高度!
此子见识,竟如此广博?
这些想法他从何而来?
难道真是天授?
苏惟瑾越写越快,
字迹虽因匆忙稍显潦草,
却力透纸背,一股磅礴的气势透过纸面散发出来!
“人者,统筹不力,各自为政乃大忌也!
学生以为,治水如治军,须号令统一,系统筹划!
当设一总管水利之职,
统筹上下游、左右岸,
统一调度民力物资。
枯水期疏浚河道,加固险工;
汛期则依据水则预警,分段巡查,
物资预储于关键节点。
何处该疏,何处该堵,何处该分洪泄流,
须有全局之谋,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此所谓‘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江河之上’!”
“系统筹划”?
“全局之谋”?
周大人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这已非简单的书生之见,
这简直是在阐述一种全新的组织管理哲学!
将工程管理与军事指挥相比拟,
强调统筹与规划的重要性,
这眼光、这气魄,
哪里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书童?
便是朝中久任实务的官员,
也未必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最后,苏惟瑾笔锋收拢,
回归现实,
提出了几条极具操作性的具体建议:
如何组织民夫、
如何因地制宜采用不同材料加固河堤、
甚至如何利用冬季农闲开展水利工程,
并粗略估算了所需钱粮人工,
虽然数据粗略,却显得异常真实可信。
“……综上,治水之道,
在于循天时、改地利、聚人和,
三者缺一不可。
标本兼治,方为长久之道。
学生浅见,仓促之间难免疏漏,
然一片赤诚,伏惟大人垂鉴。”
搁笔,轻轻吹干墨迹。
一篇融合了古代智慧与现代科学管理思维、
既有高屋建瓴的理论指导又有具体落实措施的惊世策论,
于此方寸号舍之中,
诞生于一位“奴籍”书童之手!
整个写作过程如长河倾泻,
一气呵成,中间几乎未有停顿。
周大人早已忘了掩饰,
就站在苏惟瑾的号舍之外,
目光死死盯着那卷墨迹未干的答卷,
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
到后来的凝重,
再到如今的极度震撼与难以置信!
他亲眼看着这个少年如何从一个扎实的起点出发,
一步步抛出那些闻所未闻却又发人深省、
甚至直指问题核心的观点!
这已经不是一篇文章了!
这是一幅宏大的治水蓝图!
一套缜密的行动方案!
一种超越时代的思维方式!
“天才……不!鬼才!国之鬼才!”
周大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一生阅卷无数,自认慧眼识珠,
却从未见过如此文章!
如此考生!
这苏小九,哪里是什么奴籍书童?
分明是蒙尘的璞玉,蛰伏的潜龙!
之前的什么替考、舞弊、奴籍身份……
在这一篇光芒万丈的策论面前,
全都显得微不足道!
可笑之极!
周大人强压下激动的心情,
深吸了好几口气,
才勉强恢复作为学政的威严。
他深深地看了苏惟瑾一眼,
那眼神复杂无比,
充满了欣赏、惊叹、
以及一种捡到稀世珍宝的狂喜。
苏惟瑾感受到目光,
抬起头,对着周大人微微躬身,
神情平静,既无得意,也无谄媚。
周大人什么也没说,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脚步竟有些轻快,
仿似年轻了十岁。
他知道,今日他破例做出的这个决定,
或许将是他此生最为人称道的政绩之一!
周围的考生们虽不敢明目张胆地观看,
但学政大人长时间驻足于玄字柒拾叁号舍前,
以及那位大人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与赞赏,
他们都隐约看在眼里。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那间小小的号舍,
充满了好奇、嫉妒与难以置信。
那个张家书童……
他到底写了什么?
竟能让一省学政失态至此?
苏惟瑾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考卷,
确认无误后,便开始着手誊写。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考场,即是舞台。
而他的演出,才刚刚开始。
金手指的锋芒,已初试啼声。
这沭阳城,这大明朝,
终将因他的到来,而掀起真正的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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