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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不是简单的钱粮数字问题,而是涉及各部利益权衡、国家整体预算分配的问题。他斟酌着回道:“殿下所虑极是。国库岁入有定,一处多用,则另一处必少。十五万贯钱,约占今年计划用于各地水利工程总款项的一成半。二十万石粮,亦需从各道常平仓中协调。若尽数拨付西州,则确需延缓部分非紧要地区的水利工程,或削减其他边镇的额外粮饷补贴。具体至关中……或需推迟渭北两处小型渠堰的修缮,涉及良田约千顷。然此乃初步估测,需与工部、各地刺史详议后方能精确。”
李承乾并没有深究具体数字,转而看向工部侍郎。
“工部言水利兴修耗费巨大,需从中原调拨匠人物料。孤再问,若从中原调拨,主要需哪些物料?这些物料,于其原产地,当前是否有其他紧要工程需用?若调往西州,对这些工程进度影响多大?是否有替代物料,或可就地取材于陇右、西域,以减少转运损耗与对他处工程之影响?”
工部侍郎也是一怔,被太子的这般详细的追问,有些惊愕。
他忙敛神回道:“殿下明鉴。所需之大宗,乃优质木材、石料、铁器,尤其用于制作水车、闸门的精铁。若优先保障西州,则洛宫工程或需暂停部分非核心殿宇,河工亦需加紧从其他产地调运,恐增成本与风险。至于就地取材……西州左近木材匮乏,石料品质亦不及中原,精铁更是全赖内地输入。唯有夯土、芦苇或可部分替代,然用于长期性水利设施,恐不耐久。”
李承乾目光沉静,又转向兵部官员。
“兵部言增设折冲府,需饷银装备。若新募一府之兵,其每年饷银、维持费用,与从安西都护府现有驻军中抽调一部,加强西州防务,二者孰费孰省?若新募,训练成军需时,其间西州防务空虚,风险如何弥补?若抽调现有驻军,又是否会导致其他边防要地兵力不足?此中利弊,兵部可有测算?”
兵部官员面露难色,显然太子的问题切中了军费分配与边防部署的敏感处。
“回殿下,新募一府兵,初始装备及每年维持之费,确高于临时加强现有驻军。然从安西他处抽调兵力,恐致使如庭州、伊州等地守备削弱,西域诸部若有异动,应对或显吃力。且抽调之军,对西州本地情势亦需熟悉过程。此……此事关全局布防,需与李靖大将军及安西都护府详细议定,非臣一时可决断。”
最后,李承乾看向刑部官员。
“刑部言需派精干刑吏并设署衙管理徙囚。孤问,若依此标准,需增派多少刑吏?这些刑吏从何处抽调?是刑部本部,还是从各州县借调?若从州县借调,是否会影响其原属地刑狱事务?若因此导致某地积案增多,甚至冤狱发生,此代价,与严格管理西州徙囚之收益,孰轻孰重?是否有更简便有效之管理方法,可减少对内地刑狱体系之依赖?”
刑部官员汗珠隐现,没有想到太子会问的这么详细。
“殿下……此…臣需回去后详查各道刑狱官吏配置,方能估算可抽调之员额。确…确有可能影响地方……至于简便之法,或可授权西州地方官便宜行事,或利用徙囚自治,以囚管囚,然此中风险亦大……”
李承乾不再发问,身体微微后靠,扫视全场。
他心中的得意之色并没有显示在脸上。
他并未给出任何决断,只是将这些各部门原本孤立提出的问题和需求,用一条名为“取舍代价”的线串联起来,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显德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只有方才被太子询问的几位官员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书记官笔尖飞速记录的沙沙声。
长孙无忌低垂的眼皮下,眸光剧烈闪动。
他心中的冷笑早已被惊愕所取代。
这……这绝非李承乾!
那个暴躁易怒、思维简单的太子,绝无可能问出如此环环相扣、直指利害核心的问题!
这些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每一个都精准地点在了事务关联的节点上,牵扯出更多的矛盾与抉择。
这已不是简单的“进步”所能形容!
他是在权衡,不,他是在丈量每一项决策背后那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代价!
这种权衡之术,如此系统,如此深入,仿佛已融入其骨髓!
他从哪里学来的?
背后那人,究竟是谁?
竟能将太子雕琢至此?
房玄龄心中的讶异丝毫不亚于长孙无忌,甚至更多了几分凝重与审视。
他原本以为太子只是学会了隐忍和借势,但此刻看来,远非如此。
太子所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情绪、直抵事务本质的分析能力。
他问的不是“该不该做”,而是“做了之后,其他地方会付出什么代价”,“如何弥补或最小化这些代价”。
这已不仅仅是权谋,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基于全局利益的“核算”与“经营”!
这种思维方式,即便是在朝堂沉浮数十年的他,也并非时刻都能保持如此清醒和彻底。
太子此举,仿佛手持一柄无形算盘,在计算着帝国庞大肌体上,每一分力气的使出,会引发其他部位怎样的牵动与损耗。
史书所载之明君贤相,或有雄才大略,或有爱民之心者,将这种权衡做到如此细致、如此自觉的层面,实属罕见!
若此非一时灵光乍现,而是太子真正掌握了的思虑方式……
褚遂良站在班列中,眉头紧锁,看向太子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
他素以直言敢谏、洞察事理自诩,然太子今日之问,却让他有种措手不及之感。
太子并未反驳任何人的意见,也未提出自己的方案,只是不断地追问“代价”与“影响”。
这种问法,剥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朝政决策那残酷而真实的背面暴露无遗。
这让他感到不适,却又无法指摘。
因为太子问的,正是治国者本应时刻谨记,却又常常在利益纷争中忽略的根本!
殿内其他官员,更是面面相觑,不少人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他们原本准备好应对太子的质询、反驳,甚至争吵,却万万没想到,太子只是用一个个平静却犀利的问题,就将他们逼入了不得不直面自身决策局限、资源窘境的角落。
这种不表态、只追问的方式,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惊胆战。
因为每一个问题,都要求他们跳出自身部门的局限,去思考更广阔的牵连。
而这恰恰是他们平日尽量避免的。
“诸卿所述,皆是实情。然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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