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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珠是被一阵嘹亮的鸡叫声惊醒的。

    ……这是什么鬼动静?

    她茫然地睁开眼。

    入目是烟色菱纹罗帷帐,手掌摩挲床榻,触手细腻,似乎是蜀锦的料子。

    可再一细看,被面是山茶红,褥单却是蟹壳青。

    这大红大绿的配色,简直毫无美感。

    再放眼四下。

    一室之内,看不见帛书典籍。

    倒是有极其华美精致的漆案、妆台、屏风,虽不成套,却将一间算不上大的寝居塞得满满当当,金光灿灿。

    隔了好一会儿。

    呆坐榻上的骊珠突然回想起来。

    夜袭、追杀、红叶、死尸,还有……

    那个与裴胤之长得一模一样的匪首。

    他说,他叫裴照野。

    骊珠霍然起身。

    顾不得浑身酸痛和腿上未愈的剑伤,她匆忙下榻,发现自己的衣衫也被人动过,换了一身干净馨香的新衣。

    然而此刻已顾不上这点小问题。

    衣架子上挂了一套裙袍,骊珠稀里糊涂地穿好,拿起不知是谁放在门边的拐杖,拉开房门。

    “长君!你怎么在这里!”

    骊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君居然被人捆在廊庑下的柱子上!

    她连忙上去给他解开绳索:

    “谁捆的你!?你的伤……”

    “真是一群无耻匪贼!”

    长君扯掉缚住他嘴巴的布条,怒叱道:

    “他们居然说您是他们未来的山主夫人,不让我进您的房间,还把我捆在这里一整夜!”

    长君虽中了箭,但并未失血太多,因此伤势比骊珠轻一些。

    昨夜拔了箭头,包扎好伤,便马不停蹄就来寻骊珠。

    谁料刚到骊珠房门外,就见那三人一起出来,那个叫丹朱的女子二话不说就将他捆了!

    “公主,此地乃匪贼老巢,不宜久留……”

    骊珠张望了一下,见天色未明,四下无人,拉着长君回到内室。

    阖上门,骊珠沉吟片刻,正色道:

    “我们恐怕走不了。”

    长君急道:“为何?那匪贼色胆包天,我昨夜来时见到有人搬酒,怕是真准备办婚宴呢!”

    他本以为公主会吓得花容失色,却不料她只是愣了一下。

    随后她眨了眨眼,神情似好奇又似期待:

    “他来真的啊……”

    “公主!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长君大惊。

    “哦哦,知道的知道的。”

    骊珠正色道:

    “不过,但凡匪寨,从山上到山下,必设重重岗哨关卡,你现在伤势未愈,我伤了腿也是个拖累,没有山主的首肯,我们出不了这座红叶寨,这是其一。”

    长君冷静几分。

    “其二,我觉得,那位山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昏迷的时候,他分明就已经默许了要送我们下山的事,现在我们贸然自行逃跑,反生事端。”

    “还有一点,方渐跟他的手下虽死,但两日过去,我遇袭之事必定已经传开——至少在伊陵和宛郡的官员中不会是个秘密——覃氏为了大局,很可能不会营救我,只会确保我死得干脆利落,保全皇后。”

    听到这里,小宦官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公主身边现在只有他一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那……公主,我们接下来……”

    骊珠食指抵唇:

    “嘘——出了这个门,记得叫我沈娘子。”

    长君点头如捣蒜。

    “先探探这个红叶寨的虚实吧,虽为匪贼……但也正因是匪贼,还被皇后选为杀我的替死鬼,所以他们绝不会与覃氏串连,说不定,眼下是我们唯一可靠的盟友了。”

    听了骊珠的话,长君也似回过味,紧绷的身躯一松。

    如此说来,目前这红叶寨对他们来说,还是最好的藏身养伤之地。

    “既然公主心中拿定了主意,长君单凭公主吩咐。”

    “好,”骊珠面色肃然,“你先替我挽发,玄英不在,我不会梳头。”

    “……”

    趁着长君替她梳头挽发的间隙,两人凑在一起,对了番口供,把雒阳药商沈氏之女的身份编得更像样了些。

    梳洗妥当,两人出了门。

    穿过门外一株银杏树,骊珠与长君一前一后,走过吱嘎作响的木桥。

    两人都久居深宫,最远也只是去上林苑赏景狩猎,虽说皇家园囿宫宇宏丽,景色怡人,但看久了也就无非是那些人工雕琢的山水。

    虞山却又是一番面貌。

    山间晨光柔亮,穿过翠绿、浅金、赤红层叠交错的红枫,洒在沉满红叶的溪涧上。

    不经雕琢的自然风光,别有一番天然清新之美。

    长君道:“那边果然有岗哨,公……娘子,我去问问他们山主在哪儿。”

    骊珠点点头。

    长君去打听的时候,她就站在桥边赏景。

    然而站了一会儿,骊珠忽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林中各处的山匪们,站岗的,搬东西的,练武的,坐在石阶上歇息的,不知为何,都忽而安静下来,朝她投来分外灼热的目光。

    骊珠从没被这么多双眼睛直视过,背后汗毛倒竖。

    “……长君,是不是你给我梳的发式太奇怪了?玄英就说你手笨,平日不让你梳,早知道让你多跟着她们学学了!”

    折返回来的长君环顾一周,有点无奈道:

    “娘子,这不是梳什么发式的问题,就算您剃了头,头顶一根头发也没有,这群无礼的泥腿子还是会这样盯着您看!”

    骊珠忙往长君身后缩。

    长君挡在骊珠身前,如老母鸡护着小鸡,螃蟹似的往前方腾挪,将那些别有用心的目光逐一瞪回去。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十七岁的小宦官沉下嗓音呵斥。

    众匪非但没被他吓唬到,反而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小郎君,男子汉大丈夫,你说话怎么跟夹着腚一样!”

    骊珠腾地一下冒出一肚子怒火。

    就在这时,山坡上方,依山而建的一间小楼里响起一个笑吟吟的嗓音:

    “看什么呢?”

    小桥四周的哄笑声渐熄。

    红叶掩映后,隐约有一个苍蓝色的身影,徐徐道:

    “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下来。”

    这下林子里彻底静了。

    那些压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瞬间散去,骊珠抬起头,隔着深深浅浅的红叶,他在看她。

    “都说成婚前,新郎新娘见面不吉利,小娘子怎么自己过来了?”

    略带上扬的尾音里有戏谑的调笑。

    骊珠恍惚了一下。

    今日身体好转几分,耳鸣声消,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嗓音的一瞬间,骊珠便忍不住喉间一酸。

    自他死后,人间两度春秋,她以为自己此生再不能见他一面。

    “……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温软得有些好欺,没有半分被陌生男子调戏的恼怒。

    小楼上的人静了静。

    她的反应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行。”他又道,“你先站那儿等会儿。”

    没多久,山坡上来了两人,抬着一架竹子绑扎而成的肩舆来接骊珠。

    其中一人谄媚道:

    “山主说夫人伤了腿,心疼夫人走山路,特派我们来接。”

    “胡说八道,什么夫人!”

    长君厌恶这些人言语轻佻,故意端起架子,挑剔又嫌弃地扫了眼他们的竹肩舆。

    公主出门时坐的可是六马并驾的金根车!

    “这么粗糙简陋的竹轿子,也配来接我们娘子……”

    “辛苦你们了。”

    骊珠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长君:!!!

    “娘子!”

    骊珠无辜地眨眨眼:“可是我的腿真的很疼。”

    长君拿公主没办法,只好对着抬肩舆的两人横眉冷眼道:

    “抬稳点,要是颠着我家娘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竹肩舆吱嘎吱嘎,往山顶上去。

    骊珠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轿撵到底黄金做的,还是竹子做的。

    这些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能服务于人,要是帮不上忙,还反过来而主人添麻烦,再华贵也是祸患。

    天子的金根车如是。

    她的驸马亦如是。

    至山坡顶,天光渐亮,秋色更浓,枫叶与银杏层层叠叠铺满地。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小楼前的院子里,抚着一盆兰草的叶片。

    英俊侧脸与梦中人重合,只是要更年轻许多。

    骊珠仿佛又看到了昔日光景。

    前世的他也时常端详她书房里的兰花。

    那时骊珠瞧见,暗暗记下,待他次年生辰,特意送了他一盆价值千金的白兰,他果然欢喜,视若珍宝,日日亲自擦拭叶片。

    世人都说,覃珣是雒阳城内的潇潇君子兰。

    但在骊珠心中,她的夫君才是品性高洁、出尘脱俗的兰草。

    骊珠眼眶又瞬间蓄满了眼泪。

    不管他是叫裴胤之,还是叫裴照野,她只知道,眼前人就是她的夫君。

    曾为她亲赴边关,免她远嫁之苦。

    也曾赠她权柄,平她少年不平之事。

    肩舆落地,骊珠拄着拐杖,朝他缓缓走去。

    “……谁把这盆韭菜摆在这儿的?”

    食指轻弹了一下兰花叶片,裴照野挑眉问。

    “山主,这可不是韭菜,这是昨日从漕船上搬下来的。”

    手下人道:

    “二当家说,栽它的这个花盆至少都值一金,那个娇娘子再富贵,也不会拿这么贵的花盆种韭菜啊,肯定是什么金贵的花草……”

    漕船上搬下来的,那定是带给裴胤之的东西了。

    “有什么金贵的,这不跟韭菜一模一样?”

    裴照野冷嗤一声:

    “把这破韭菜拔了……拿去膳房做道韭菜炒蛋,花盆留着,随便养点大红大紫的花,不比韭菜好看?”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也没什么品味嘛,几根韭菜也当成宝。

    咚——!

    一根飞来的拐杖砸在裴照野的脚边。

    “什么人!”手下人惊得拔刀。

    裴照野慢吞吞掀起眼帘。

    山间秋色绚烂,红得灼眼,愈发衬得少女容颜雪白,乌发如漆。

    她就站在那样浓烈的背景里,一双浓黑的眼瞪得很圆,不知为何怒气冲冲,又……

    丽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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