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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被她察觉到以后会变成这样啊……飞机引擎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震颤着舷窗,也震颤着权至龙指尖冰凉的触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是那个李艺率风尘仆仆出现在他宿舍门口的那个下午。
这段时间来她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可她会面对他的靠近时下意识地僵硬,会有意识地避开与他长时间独处的时机,会在同他对话时偶尔眼神飘忽……她察觉到了——
察觉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好朋友面具下的,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的汹涌爱意。
可等这只靴子真正落下的时候,他却并不感到恐慌。
权至龙实在是太过了解她了。
如果他在李艺率眼里只是一个不需要顾及性别的纯粹挚友,按照她的性格,一定会直截了当地拒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却又心软地抗拒不了他靠近时的温暖。
原来她也在挣扎。也像他曾经一样,在两人相处边界上反复丈量着心动的距离。
这个认知让权至龙心里涌现一丝让他自己也唾弃的了然。
他曾经也像她这样,清醒地恐惧过,然后将真心囫囵吞下,选择了退缩。
现在,轮到她了——
真是个笨蛋啊。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们之间的命运线也早已缠绕在了一起,哪能只靠逃避就能轻松解决呢?
他看着李艺率坐在他左手边细细簌簌地整理耳机线,以往在钢琴键盘上驰骋的手指在此时也变得笨拙了起来。
她蹙着眉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真的像是正好印证了他的预言呢。
想到这里,权至龙的嘴角忽然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
阳光在云层上流淌,像熔化的金箔,又为她的侧脸镀上温润的光晕,将他的眼底也映得微微发烫。
权至龙伸出手从她手里拿过被她理得乱成一团的耳机线,指尖落在她的指节上,让她微微一顿:
“我来帮你弄吧。”
他三两下就理顺了像是带给她大麻烦的缠绕在一起的线团,随后将标注着L字母的左侧耳机递给了她,自己则是留着右侧的那一只。
李艺率:“…………”
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眼睛,权至龙学着她的模样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都帮你解开了,分我一只很过分吗?”
李艺率:“………………”
*
虽说以两人的亲密分享一副耳机并不过分,但这样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这趟飞行他们订了套房仓。
全封闭的滑动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让密闭空间里的气氛愈发静谧的同时,也让李艺率心头的复杂徒然加剧。
舷窗外云海翻涌,阳光一寸寸漫过天际线,将两人影子叠成一片温柔的剪影。她拿着耳机,在权至龙眼神的催促下戴上,点开播放键。
闪烁的弦音响起,世界被隔绝了一大半。
其实这样戴耳机的听觉体验实在算不上好,可李艺率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时她的全副心神都落在了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那根细细的耳机线上。
这根有形的纽带被拉扯开,不长不短,恰好容许一些自然的肢体靠近,脆弱地连接着他们。
随着两人细微的动作,线材会轻轻晃动,摩擦过衣料,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提醒着彼此另一端的归属。
可权至龙似乎很满意这个状态。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地塌陷在宽大的座椅里,闭着眼睛,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轻轻敲打着节拍。
他的侧脸线条在舷窗外流动的云光映照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眼下的疲惫和阴郁似乎也被这短暂的宁静驱散了些许。
糟糕,好像完全无法招架啊……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让李艺率暗自叹息。
实际上,在知道权至龙的心意以后,除开最初巨大的恐慌以外,平心而论,她是有感觉到窃喜的。
甚至于在这段时间里回忆起他们这几年相处的点滴,这些一直被她刻意搁置的细节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她才惊觉,原来在他看似被动实则主动缩短的边界之下,是她对此心照不宣的默许。
这个时候再去抗拒权至龙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靠近似乎完全没有意义。
记忆在她窃喜冲破理智的前一刻又闪回至几年前的雨夜。
李艺率的耳边响起了具雅拉近乎是为她的人生做下恶毒注脚的诅咒——
她抿着唇,侧过头悄悄打量权至龙。
他闭上着眼睛,睫毛轻颤,侧脸沉静,似乎已经陷入了浅眠,呼吸均匀而绵长。
李艺率凝视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口像被什么轻轻碾过,几乎要撞碎肋骨,逃逸出这块静谧的空间之外。
可雨声冲破了耳机里沉缓的弦音,在耳膜上重现,熟悉的疼痛再一次爬上李艺率的四肢,顺着血管蔓延至心脏。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指尖抵在齿间,抑制住颤抖。
舷窗外,是无垠的蓝天和被镀上金边的云海。
而她这颗沉沉浮浮的心脏也跟着漂浮的云絮游走,摇摇欲坠地悬挂在云端之上。
*
这一次李艺率计划以街头音乐快闪的形式作为自己的指挥课实践作业。
快闪最早是源于2003年的街头表演艺术,直到09年因黑眼豆豆、T-Mobile等组合的商业策划而爆红,成为了推向全球的主流文化。
在与莎曼萨这位古典乐从业人员商议过以后,对方很快帮忙牵线联系了乐队和合唱团成员,还帮她们这个算上合唱团成员一共三十多人的乐队编制争取到了赞助商。
是的,这本来只是演奏从业者们对这个项目感兴趣自发参与,起初李艺率还打算自己来承担拍摄和录音费用。
但今年恰逢柏林墙倒塌二十周年纪念日这个特殊节点,李艺率这个项目主题被这位欧盟最大金主大通银行看中。财大气粗的赞助商不仅包揽了摄像和录音,甚至连场地都全权交由对方安排。
考虑到收音问题,这次他们需要预先录制好音频与后期拍摄的视频剪辑结合,最终制作成宣传片交由赞助商。
大多数人对指挥这个职业可能存在误解。
实际上,指挥在演出时的作用可能只占十分之一,剩下的则全部集中于日常排练。在这个过程中,指挥需要整顿节拍和音准,诠释作品,甚至二度创作。
此时距离他们预约场地的时间已经只有几天了。
因此在飞机降落抵达柏林简单休整一夜以后,李艺率便甩开杂念,匆匆拉上跟班小权投入了乐队排练中。
提起德国音乐家,贝多芬是个绕不开的名字,这次李艺率选定的快闪音乐的主题,便是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乐的第四乐章选段。
第四乐章的演奏时长大约在20分钟左右,想要整合成适合街头快闪节奏的紧凑版本,必须对原曲进行精密的剪裁二创,因此在韩国陪权至龙打歌的这段期间,两人在空闲时也会讨论编排的细节。
说实话,这真不算一件容易的事。
权至龙看着超过18个独立器乐声部,近千个小节以及保守估计超过十万个音符的总谱陷入了沉思。
“所以说,当时为什么要选这一首?”
这是在乐队排练期间仍然在不停帮忙修改精简细节,盯着谱面差点熬成蚊香眼的权至龙发出的灵魂质问。
闻言,李艺率也有些疲惫地抬起头,发出了同样后悔的声音:“其实原先定下的是巴赫的曲子,难度比这个要低很多。”
但这在她回到韩国以后就改变了主意。
贝多芬的一生经受了许多苦难,一步步体会了失聪的痛苦。
在穷困潦倒完全失聪的晚年,在所有人不理解的境遇下,他接下了伦敦爱乐的委托写下了这部第九号交响曲。
这是古典音乐史上第一部引入人声合唱的交响曲,因此也被世人称为《合唱》。
即使是在作者经受苦难的晚年,回忆起往昔时依旧没有被命运扼住喉咙,没有被苦痛折磨到神志不清,甚至热爱着全人类,想起了曾经人们在他的曲子下互相拥抱和解——
因此,在当时权至龙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低迷到了极点,十分想为他做些什么,又不想只给些口头上轻飘飘安慰的李艺率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一曲。
“所以说,这个世界虽然很糟糕,但还是有值得热爱并为它流下喜悦眼泪的事情,不是吗?”
看着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的权至龙,李艺率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当下也管不上什么保持距离了。
她在他的身边坐下,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再没有说些其他的。
察觉到肩上传来的温度,权至龙微微一怔,随即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沉静的力量托住。他没有抬头去看李艺率的眼睛,只是一点一点地,近乎贪婪地试探着汲取她的体温——
而后终于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这个细小的支点。
他倚靠着她,头挨在一起,闭上眼睛终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仿佛这是在此刻他身心的唯一的热源。
*
波茨坦广场,柏林的心脏地带之一。
这里曾是东西德对峙的时期,碎石与铁丝网交织的废墟,如今却早已蜕变成了人流如织的文化与商业中心。
周围是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巨大的露天空间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游客。
孩子们在广场上打闹嬉戏,情侣依偎在长椅上低语,老人牵着狗缓缓走过喷泉……阳光洒落在地面的玻璃碎片上,折射出无数晃动的光斑,穿透略带厚重的空气,洒在匆匆过往的行人身上,平静一如往常——
一声稚嫩的竖笛声试探性地响起,打破了广场原有的喧嚣节奏。
人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Mi Mi Fa Sol | Sol Fa Mi Re | Do Do Re Mi | Mi Re Re——’
一个穿着红色针织衫,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站在广场中央,吹奏着简单又再熟悉不过的旋律,如同一缕晨光穿越阴霾。
紧接着,低音提琴沉稳地拉动,浑厚的低音加入这场温暖的对话。而这突如其来的乐声也让不少“行人”停下脚步驻足回望,脸上浮现好奇。
戴着针织帽混在人群之中的权至龙便是冒充行人的群演之一。
在旋律即将重复之际,大提琴手从驻足的人群中走出,从容地坐下。
如同种子破土,生命勃发,丰沛的中声部旋律铺陈开来。
随后,小提琴手、中提琴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自然而然地围拢,弓弦摩擦,流淌出充满希望的主题。
弦乐声部层层叠加,音浪逐渐丰盈。
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在广场上空盘旋、升腾,最终化作一道看不见的纽带,将陌生人的目光悄然相连。
人群越围越多,越聚越拢。
无需多言,音乐的力量是这样直观,轻而易举地攫取了人们的心神。
当冰冷的符号化作鲜活的声音真切回荡在耳边时,权至龙只觉得此时仿佛灵魂都被凿开了一道细缝。
李艺率便是从这个时候走入人群的。
她一身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身姿挺拔,悄然立于乐队前方。没有华丽的指挥台,没有谱架,甚至没有指挥棒,可她的动作依旧利落清晰,光芒依旧耀眼得叫权至龙心神震颤。
木管声部悄然渗入,吹奏出稳健的支撑声部。
巴松与其他木管乐器一起,为这旋律的建筑搭起了坚实的骨架,让音乐的织体愈发稠密而辉煌。
李艺率站在音浪的正中央。
她的右手稳健地划拍,左手则时而轻轻向上托起,时而手指收拢,既引导着木管声部轻盈跃出,又引导弦乐声部营造出细腻的强弱对比。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匆忙的脚步,脸上写满惊讶与好奇,继而又转变为纯粹的欣赏和对音乐深深的动容。
贝多芬从青年时代起就是席勒的崇拜者,一直渴望为《欢乐颂》谱曲,据传他早在22岁时就在笔记中提到了这个想法。
这个酝酿超过三十年的愿望,终于在他生命最后阶段创作《第九号交响曲》时,才得以实现。他将席勒的诗篇融入终章,让人声以最直接表达人类情感的形式加入庞大的管弦乐中,开创了交响乐历史的先河。
就在乐声进行到最激动人心,几乎要冲破一切桎梏的华彩乐段时,早早悄然分布在人群各处的合唱团员们开口了——
在旧废墟之上歌颂欢乐,在曾经的伤疤上起舞;从交响到人声,从颓丧到重生……
行人停下脚步驻足,孩子们睁大眼睛被家长揽在怀里、架在肩上,情侣们紧握着双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有人攀爬上路灯张望,有人兴奋地摇着同伴的手,有人举起相机记录这难忘的一刻……但更多的人则是被这音乐深深感染,自发地跟着合唱起来——
从零星到汇聚,从微弱到响亮,最终集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浪。
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们,在此刻被同一段旋律联结,抛却了一切形式上的束缚,脸上洋溢着同样激动和纯粹的笑容,嘴里唱着“消除一切分歧、四海之内皆成兄弟”这样伟大的颂词。
权至龙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宏大的,充满神性光辉的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他,这一刻任何能用来形容的词汇都显得那样苍白。
这是贝多芬送给全人类的礼物,也是李艺率……送给他的礼物。
只要一想到这个瞬间,这份跨越两个世纪的慰藉由她亲手唤醒,他的眼眶和喉咙便不受控制地发热。
那些恶意的揣测和调侃,不堪入目的诅咒和谩骂,深夜独自咀嚼的痛苦和积压在心底的阴霾,在这样一个人类群星闪耀的时刻,变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最终也如同尘埃般被眼前音浪席卷而去。
如同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阴霾,直抵心魂深处。
那些阴郁的,苦闷的,久久难以排解的痛苦在此时宏大的共振中一点一点融化碎裂,最终消融殆尽。仿佛是终于找到了救赎和解脱,他也终于在此刻跟着周围的人,有些生涩地融入声势浩大的合唱中。
辉煌的乐章落下,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如同潮水一般席卷了波茨坦广场。
权至龙身边的老人和年轻人热情地与他拥抱握手,揽着他的肩膀对他露出亲切友好的微笑。
明明是素未相识的陌生人,却在同唱一曲以后,真的成了如歌词所唱的兄弟一般,被深深的纽带连接。
这样美好的认知让他暖意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胸腔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填满。
真是一部伟大至极的作品啊。
权至龙深深的注视着李艺率与乐团成员们拥抱贴面,又轻笑着想起了李艺率之前劝他加入合唱时被他以不会德语为由而拒绝——
果然和艺率说得一样,德语只要认识字母就可以读出来呢。
他这么想到,又再次回味起心里这份几乎让他眼眶发热的深沉触动。
*
与摄影团队交接完毕后,李艺率拉着权至龙就近找了个地方用餐,从餐厅里出来时日色已经摇摇欲坠。
完成她的实践作业,她终于有心思带着权至龙好好逛逛柏林这座城市。因此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驶向东边画廊,准备慢悠悠地散步回酒店——是的,出于某些她不愿提及的原因,这段时间他们一直住在酒店。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渐变的橘粉,云絮被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
秋日的柏林,空气浸着清冽的凉意,步道梧桐与椴树的叶子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黄。
他们沿着施普雷河畔慢慢闲逛,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不时驻足欣赏身边绘满涂鸦的柏林墙遗址。
“艺率呀,谢谢你。”
权至龙冷不丁地看向她的眼睛开口,声音很有些郑重。
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天色与对岸的灯火。她的瞳孔映着观光游船推开的细碎水波,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谢什么?”
“很多很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晚风轻拂的发梢,抿着唇终于将藏在心底见不到光的角落翻出来晒了晒,“这段时间对我的打击真的很大……其实我直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那些恶毒的声音,”
他这么说着,又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心里那块坚冰被狠狠撞碎时的悸动,笨拙地组织着语言:“但这一切好像又不那么重要了。”
这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可李艺率却只是挑挑眉,神色了然地冲他笑了笑。
他们又这样沉默地走了一会,李艺率的声音忽然被掠过湖面的晚风夹带,落在他的耳边:
“其实没有我你也照样能走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在了风声里:“小权,其实你身上有一个让我一直很羡慕的闪光点呢。”
闪光点?
闻言,权至龙下意识扯动嘴角露出有些开心的表情:“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出生时就坐上了游轮去往对岸。”她歪着头组织语言,继而又道,“而你是那种,就算没有船也能只靠一块木板挣扎着游到对岸去的人。”
权至龙:“…………”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看上去是一副好脾气的受气包模样,但他骨子里的骄傲从不会比别人少。因此才会十几年来一直这样执拗地坚持走下去,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跨过漫长的等待和质疑,咬着牙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这样光芒万丈的漩涡中心。
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夸奖,但权至龙却表情复杂不太领情:“没有游轮游艇也就算了,你起码给我一艘小独木舟啊!”
他看似是在抱怨,实则眼角却已经沁出笑意:“那你呢?你是哪一种?”
感觉游轮这个待遇已经配不上她出生的顶级配置了,这家伙搞不好是坐的是航母啊!
晚风掀起细碎波光,无数碎银眨着眼倒映在李艺率弯成月牙形状的那汪深湖里。
她沉默了很久,才像是玩笑一般地轻笑出声:“搞不好我是跳船的那种。”
权至龙:“……说这些未免也太不吉利了吧!”
可她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是很脆弱的,”
在这样温柔迷人的暮色里,她望着渐暗的湖岸,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发出了让权至龙倍感惊惧的声音:“说不定在明天我就有可能突然死去,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权至龙:“…………”
他的心猛地一沉,温柔的湖水格外残忍地瞬间漫过了胸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可李艺率仍无知无觉一般,冲他狡黠地眨眨眼:“别这样一副表情嘛,我开玩笑的~”
她穿着一件剪裁修身的米白色衬衣,晚风徐徐浮动松开的领子,突削的锁骨像两枚细小的纽扣,钉住伶仃的白皙皮囊。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人,明明笑得灿烂,却像一汪捞不起来的白色月亮,又冷又朦胧。
湖面的碎银忽然晃成一片模糊光影。
权至龙看向她,喉咙发紧,终于咬着牙挤出声音:“这一点都不好笑。”
*
什么开玩笑……开什么玩笑!
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怎么能对他说出这种残忍的玩笑!
她明明就知道……
权至龙的掌心沁出冷汗,指尖微微发颤,牙关也打着颤,整个人像是被一根穿透脊髓的长钉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为了拒绝他的喜欢才故意说这些话的吗?
可她明明就知道…………
心脏像是被一把钝刀反复刻磨,每一寸呼吸都牵扯着裂痕。
他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李艺率回头疑惑地看向他时,他才低着头将针织帽往下一拉,遮住湿润的眼睛,声音暗哑:“道歉。”
李艺率:“?”
权至龙:“李艺率,向我道歉。”
只有在他气急败坏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直呼她大名的情况。
李艺率愣了一下,随即从他有些哽咽的声音里察觉出了不妙。
李艺率:“……对不起?”
她看着权至龙低垂的眉眼和他此时格外脆弱的神情,下意识地道歉,继而又发出欲言又止的疑惑:“可是要为哪件事道歉啊?”
“你明明就知道的!”
像是被她戳中了痛处,权至龙猛地抬起头来,整张脸湿漉漉的,眼里尽是受伤的神色,哆嗦着嘴唇咬牙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喜欢你!你也知道哪怕你不回应我的喜欢,我也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爱你!你怎么可以为了拒绝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些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责备,鼻尖湿哒哒地拧着,呼吸凝成一条颤抖的、行将崩溃的折线。
在那滚烫的眼泪浸湿他皮肤的瞬间,几乎是像烧得滚烫的火星一般烙进了李艺率的血肉里。
她怔在原地。
渐暗的夜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湖风割过脸颊也浑然不觉,只是任由他的眼泪一点一点,一圈一圈地纠缠在了自己身上,连接起仿佛骨血相连的纽带——连带着她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
这还是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对不起,我真的只是在开玩笑,”她注视着权至龙脸上斑驳的狼狈,整颗心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轻、极软:“抱一下好不好?”
“你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想要拥抱我,”
见到她伸手的动作,权至龙凑上前两步,任由她的双手穿过肋下,又将落在她肩背的手臂微微收紧,整张脸也契合地埋进她的肩窝。明明是航船靠岸一样安心到忍不住发出喟叹,偏偏嘴里还控诉着她:
“是觉得我可怜才勉强这样做的,对吧?”
“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身体被他的双手箍着,只能胡乱歪着头躲避,嘴里发出嫌弃的怪叫:“你的眼泪不许蹭到我身上!”
偏要。
权至龙故意凑过去贴着她。
温热的嘴唇落在下巴的位置,微微蹭到了无辜的嘴角,火烧一样的烫。
直到她的脸上也被蹭上了冰凉的痕迹,才像是终于满意一般恶狠狠地开口道:“一点都不好笑!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李艺率,你听到没有!”
明明是近乎凶狠的语气,听起来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无法招架。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安抚地拍着他的颈后,而后听见他闷闷的声音拂过耳畔。
“可以抱久一点吗?”
“嗯。”
“以后还可以抱吗?”
“嗯。”
“可以不要再躲避我的亲近吗?”
“……嗯。”
“可以和我交往吗?”
“…………”
这家伙该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绕进去吧?!
然而权至龙还是不依不饶,在她耳边发出无赖的声音:“说话啊李艺率!”
李艺率:“…………”
她试图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却被他像软体动物一样黏上。沉默良久,冷不丁地问道:“如果我现在答应和你交往,你肯定会觉得我是在可怜你、或者因为无法拒绝好朋友的请求才勉强同意的吧……这样你还会觉得开心吗?”
权至龙:“会啊。”
李艺率:“………………”
你倒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啊!
大概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松动,权至龙猛地抬起脸,手上还保持着箍着她的姿态,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所以说……你同意吗?”
明明他脸上还挂着残存的泪痕,狼狈得要死,可偏偏眼角眉梢都舒展了开来,带着近乎偏执的笃定。
李艺率盯着那双眼睛缓慢呼吸,强迫自己飘飘然的灵魂不要随他而去。脑海中过去与现实交织,遇见和分别,笑闹和沉默,陪伴和等待……一张张呈现。
直到回忆戛然而止,李艺率才后知后觉——全世界都在发出快乐的响声,而她也迫切地想说些什么。
可她的耳边万籁寂寂,晚风并河水的流动一同从耳朵里涌入,将她填满,言语也被迫浸湿,无力地漂浮在汇入心脏的血液里。
这个时候我想和他说些什么呢?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一言不发地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冰凉的指腹擦过他湿润的睫毛。
咬着舌尖,她将将让险些冲破理智的情绪被咽了回去。过了很久,终于沙哑着声音道:
“再给我一点时间整理好吗?”
大概是害怕再度看见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近乎是急迫地补充:“只需要再一点点时间。”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权至龙盯着她颤动的睫毛,喉结滚动嗯了一声,又将脸重新埋回属于他的容器里。
*
这之后他们都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散步走回酒店。
他们预订的套房距离施普雷河并不算远。
权至龙走在外侧,肩膀始终与她平行。
夜色渐深,街道两旁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
“艺率啊。”
在回到酒店以前,他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那双刚刚还盛满泪水的眼睛,此刻在路灯下显得异常清亮,所有的狼狈和脆弱都被妥帖地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郑重。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分量。
李艺率抬眼望去,心里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权至龙此时满心想的都是曾经她笃定地说起,她是个很好的人,所以理应被认真对待,被坚定地表达爱慕和渴望,被珍重地捧在手心……因此他深吸一口气,清晰地穿越周遭细微的夜籁:
“我喜欢你。”
他看着她,目光专注。
仿佛周遭流淌的河水、掠过的晚风、以及这座城市遥远的呼吸都已隐去,只剩那汪暖棕色的深湖是他唯一确信的真实。
这句话他实在藏了太久,此刻鼓足勇气开口,才像是终于要将背负许久的秘密交付出来:
“是想要拥抱、亲吻……想要拥有你,独占你的那种喜欢。”
权至龙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轮廓连同身后的夜色一同刻进灵魂深处,又一字一句在她心上荡开涟漪。
“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在开玩笑,”
他说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以一种用尽全身力气一样的口吻,简直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那样虔诚:
“这是我经过漫长的时间,反复确认过以后,毋庸置疑的心意。”
咚咚。
咚咚咚——
她听见心跳在胸腔上砸出一阵裂响。
可权至龙却丝毫没有在意李艺率的沉默。
他的唇角勾勒出温和的笑纹,就这样一眼不错地直视她的眼睛,看着路灯在她深邃的瞳仁里落下细碎的光点,仿佛凝视着某种命运的馈赠那样珍重,带着些破釜沉舟的决心:
“就算你因此逃避,就算你不愿意回应,我也不会就这样放手,终止这份心意。你是知道的吧?”
你逃不掉了。
你是知道的吧?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擂鼓般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几乎要盖过远处河水的流淌和晚风的低吟。
血液奔涌着冲上脸颊,又迅速退却,留下微微发麻的眩晕感。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连呼吸都被他目光钉住。
嗯,我知道。
她在心里悄悄这样想到。
真奇怪。
明明酒店近在眼前,门廊前温暖的灯光勾勒出一团模糊的光晕,像一颗落在夜色里的柔软琥珀。
可李艺率却只觉得自己坐在了峭壁边缘,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粉身碎骨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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