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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近日为哥哥薛蟠之事费神,所以清瘦了不少。但这些也没必要跟林黛玉详谈,于是此时她只是莞尔道:
“偏你这张嘴不饶人,府里事多些,略费神罢了,倒被你瞧出来了,看来妹妹这双眼睛,越发像那照妖镜了。”
黛玉娇俏说:“那也比不过宝姐姐,姐姐这双眼睛,却是能掐会算的。”
两人执手相看,轻声细语,难得一番融洽。
宝钗觉黛玉性子似乎开阔少许,黛玉则感宝钗温厚可亲,彼此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在这暖融融的夜宴气氛下,倒似融化了些许。
正说话间,贾宝玉顶束嵌宝紫金冠,兴冲冲挨了过来,他本就喜见姐妹们一处说话,今日见钗黛二人罕有地亲近谈笑,更是心喜,想她二人莫非在议论我?
于是凑上前道:“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也让我听听。”
黛玉看宝玉这般脸皮厚的,睨了宝玉一眼,语气轻快道:
“哟,我们女孩家说些闺阁闲话,宝玉你巴巴儿赶来听些什么?仔细舅舅知道了,又嫌你只爱在内帷厮混。”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点他旧日挨训之事,又撇开了话题。
宝玉被她说得一滞,脸上微红,正自尴尬,门口又见笑声传来,却是史湘云拉着贾探春的手一同走进。
湘云爱红,今日穿得格外鲜艳,一件海棠红织金撒花袄衬得她神采飞扬;探春则是一件玫瑰紫绣金银襕缎裙,更显英气。
湘云眼尖,见到宝玉在黛玉跟前吃瘪,拍手笑说:
“爱哥哥又碰钉子啦!可见今日林姐姐心情好,才有闲情跟你玩笑呢。”
探春也抿嘴笑着,却不像湘云那般无所顾忌,而是目光在众人脸上滑过,尤其留意黛玉的神色变化。
至此,四大家族这一辈最为优异的四个闺阁女子,在今天齐聚一堂。
她们四姝本就感情深厚,此时又难得共度佳节,便说起了闺阁女儿的体己话,把这想当女子的贾宝玉给甩在一边。
湘云爱玩笑,看到林黛玉心情愉悦,又不太搭理贾宝玉,忽地眼珠一转,想起那日的场景,一个逗弄她的笑话便浮现湘云心头。
只见这云儿凑到黛玉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几人听见:
“林姐姐,莫不是那日躲在屏风后面,瞧瑞大爷瞧得太入神,心思飞了,所以今儿懒得跟宝玉哥哥拌嘴了?”
这话如一枚石子骤然投入平静湖面,黛玉心头突地一跳,脸上那抹刚刚浮现的红晕瞬间漫延开来,耳根子都烧得滚烫。
宝玉,宝钗,探春闻言,都是心里一震。
宝钗本来也就对贾瑞极为留意,也听说了那日贾瑞在荣僖堂拿下贾珍的故事。
此时她的目光不由得在黛玉羞窘难当的脸上转了转,诧异道:“这颦丫头素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竟会因那瑞大爷生异,我那日不在,却不知道此事?”
探春也是一惊,心下懊悔那日自己不在场,竟错过许多精彩。
贾瑞那日雷霆手段扳倒一族之长的景象,她也从长辈和下人零碎描述听来,感觉像听话本小说一样,觉得此人胆魄惊人,是个人物,可惜自己未能亲眼见证。
只是没想到林姐姐,居然也对他感兴趣?
而宝玉一听瑞大爷三字,再联系湘云看得入神之语,脸上那点喜悦迅速褪去,化为一种不自在的阴沉,他最不喜听人提起贾瑞,更何况这话隐约指向黛玉,这更是惹恼了他。
“云妹妹,休得胡言乱语,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小心我告诉老祖宗。”宝玉少见发了回脾气。
黛玉此刻羞恼交加,那些被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细思的画面:荣禧堂上那青年锐利如剑的眼神,那句掷地有声的“践花灯下药石旧约”,还有被他撞见自己偷看时的窘迫,此时一齐涌上心头。
她顾不得理会贾宝玉的嫉妒,声音含着薄嗔对湘云道:
“死云丫头!你再满嘴嚼蛆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着便作势要去拧湘云的脸。
湘云笑着尖叫一声,灵巧地躲在探春身后:“探春姐姐快救我!林姐姐恼羞成怒了!”
姐妹俩霎时绕着探春你追我跑,那雪白的银鼠斗篷、海棠红的绸袄、玫瑰紫的裙裾亦是相互追逐,衣袂翻飞。
“宝兄弟,云丫头,本就是喜欢玩笑之人,这话当不得真的。”
看到宝玉依旧满脸阴霾的样子,宝钗倒是在一边开解起来。
宝玉素来知道宝钗稳重,想刚刚那话的确不合适,又见黛玉羞恼似乎并非真为着贾瑞,只是针对湘云的口无遮拦,心中那点阴霾稍散,只尴尬笑了起来。
但这痴儿不知道,仪容端庄的宝钗,心底亦是思忖起伏。
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连她们几个姐妹聚会,贾瑞都会成为彼此共同的话题,宝钗年纪大一些,更通人事,又遭逢家中变故,心中不由有了更多心思。
恰在此刻,厅堂内环佩轻响,宴席入座的时辰到了。
几个大丫头含笑近前提醒,黛玉和湘云这才停手,各自整理鬓发衣衫。黛玉横了湘云一眼,低斥:“疯丫头,且记下你这顿撕嘴的账,回头再算!”湘云吐吐舌头,毫不惧怕。
灯烛辉煌下,偌大的厅堂按尊卑长幼,井然有序,戏班子早在东面戏台扮上,悠扬的乐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在厅内响起。
众人落定,先由辈分最高、掌家的邢夫人领头,带领王夫人等一众女眷离席,行至贾母榻前,齐齐整肃拜下,口中说着福寿安康的贺词。
贾母面带笑容,受了她们的拜贺。
接着轮到贾政夫妇,其后便是孙辈媳妇李纨,领着年幼的贾兰一丝不苟地行礼祝颂,举止温柔端方。
凤辣子王熙凤紧随其后,她今日打扮格外富丽,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袄裙,行动间环佩叮当,笑容明艳似火,声音又清又脆道:
“孙媳妇凤哥儿给老祖宗贺寿啦!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比我们姐们儿还精神!”一串话又俏皮又吉利,哄得贾母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再然后便是宝玉、探春、贾环等孙子孙女辈次第上前行礼。
宝玉叩头时偷偷抬眼看了黛玉,却见她微垂着螓首,一副娴静模样,方才被湘云惹出的羞恼似已平复,心中不由更加痴迷,随即又想起刚刚贾瑞一事,心中对这人更是愤怒。
之后便是黛玉,宝钗、湘云等亲戚家小姐上前行礼问安,等众小辈贺毕,贾母又受了合府管家、有体面的执事媳妇们集体的跪拜。
繁琐而庄重的礼节过后,众人才重新归座。
珍馐美馔流水般摆上,戏台上也开演了喜庆热闹的折子戏,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贾母却收敛了笑容,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子孙。
满堂的热闹似乎也随着她的沉默而滞了一滞。
“今儿是大节下,合府欢聚的日子,有些话,本不该提,扫了大家的兴致,可若不说开,我这心里实在堵得慌。”
贾母顿了一顿,目光看向东府的方向,语重心长道:
“今天难得相聚,但为何没有东府的人?想必都知道,东府那边,珍哥父子两个闹得沸反盈天,连宫里都惊动了,如今爵位都不知是否可以保住。
这个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归根结底,是他们治家不严,御下无方,放纵得底下人无法无天,竟敢持械逼逐族中尊长!简直是掘了我府的根基!”
说到这里,贾母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易察觉的痛心疾首道:
“祖宗们跟着太祖太宗皇帝,一刀一枪,在死人堆里滚爬出来挣下的这世袭勋贵,这份天恩祖德!不是为了给不肖子孙挥霍糟践的!
你们今日在席上安享富贵,须当时时警醒,刻刻记着本分,别再闹出东府那般无法无天的祸事,到时候,连我老太太都管不了你们了。”
贾母这些年热衷享受,本来是不会在宴会上说这等事,但想起贾珍父子的不争气,她就十分恼怒,忍不住改了性子,当众敲打这些晚辈,也是希望他们能记住教训。
一番话如冷水泼头,敲打得席间众人心头俱是一凛,连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王熙凤,脸上灿烂的笑容也凝固了几分,眼神闪烁不定。
贾母训诫完毕,目光却如鹰隼般落在了左下手坐席上,脸色有些发白的邢夫人脸上。
“老大媳妇。”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冰冷道:
“今日阖府团圆的大日子,怎么单单就缺了你房里的主心骨?大老爷托病不出,不来便罢了,可琏二呢?”
邢夫人额上微微见汗,站起身,不敢看贾母的眼睛,只低头回话:
“回老太太,老爷身子不爽利,怕是风邪侵体,已早早歇下了。
至于琏儿,他说外头有些生意上的紧要事缠着,脱不开身,稍晚些必来给老太太磕头……”
贾母却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脱不开身?什么金银铜铁的生意要紧到连给老祖宗请安磕头都能忘了?
只怕不是忙着外头的正经事,倒是又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快活了吧?
你是他老子娘,又是当家的大太太,只管自己躲清净,连个儿子都约束不住,任由他们在外面胡行乱走,捅出篓子来,还不是累及全家遭殃?
你性子软是有的,可该拿出主母体面来管束时,难道也这般推搪吗?你这长房媳妇,做的不妥当!”
邢夫人被当着满堂亲眷如此点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羞又恨又苦,她哪里管得了贾赦?更遑论已成年的贾琏?
但嘴上却只能唯唯诺诺:“老太太教训的是……媳妇……媳妇知道了……回头定好好说说他们……”
贾母看着她那副怯懦可怜的样子,到底也没再说什么重话,只沉着脸摆摆手:“罢了,坐下吧,难得聚一场,但有些事,你还是要记在心里。”
说罢,贾母将目光移向戏台,仿佛适才的雷霆雨露只是一场插曲。
然而席间的气氛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轻松欢洽,连宝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此时王夫人想到什么,却笑着走到贾母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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