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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茶馆的意外相逢公元669年的成都,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王勃撑着把破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裤脚溅满了泥点。
他刚从虢州参军任上下来——去年因杀了官奴获罪,本该重判,幸得朝廷大赦,才捡回条命,官途算是彻底断了。
这会儿漫游蜀中,说是“游山玩水”,其实是心里堵得慌,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路过一家茶馆,里头飘出蜀茶的清香,还夹杂着人聊诗的声音。王勃犹豫了一下,收了伞走进去——反正雨也没停,不如躲会儿。
茶馆里闹哄哄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靠窗边有个穿青布长衫的男人,手里拿着卷诗稿,跟同桌的人聊得起劲:“要说今年最绝的诗,还得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那气派,谁能比?”
“卢照邻?”王勃心里一动——这名字他早有耳闻,听说曾在邓王府当典签,邓王赞他“此吾之相如也”,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没了音讯。
他想过去听听,那穿青布长衫的男人抬头,目光正好跟他对上。男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瘦,眼角有点细纹,手里的诗稿卷边得厉害,一看就是常翻的。
“你是……王勃?”男人先开口,声音有点哑,却透着股熟稔。
王勃愣了愣,赶紧点头:“正是在下。阁下是?”
“卢照邻。”男人笑了笑,起身往旁边挪了挪,“坐吧,看你这模样,也是被雨堵在这儿的?”
王勃赶紧坐下,接过卢照邻递来的茶碗,一口热茶下肚,浑身的寒气散了大半。他盯着卢照邻手里的诗稿,忍不住问:“方才听人说《长安古意》,那是先生的大作?”
“不值一提的玩意儿。”卢照邻摆摆手,却把诗稿推了过去,“你看看,要是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尽管指出来。我早听说你‘六岁能文,九岁改《汉书注》’,是真天才,今天能遇上,算是我的运气。”
王勃拿起诗稿,碰到泛黄的纸页,心里一阵热。他慢慢读着,从“长安大道连狭斜”读到“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越读越激动,最后“啪”地把诗稿拍在桌上:
“先生这诗,写活了长安!不只是写繁华,还藏着股子劲儿——那些权贵的骄奢,早晚要出事!这才是真东西!”
卢照邻眼睛亮了:“总算有人懂我!现在的人,只夸我写得华丽,没几个人看出来我藏在里头的话。你倒好,一眼就瞅见了。”
那天的雨下了一下午,两人在茶馆里聊了一下午。从长安的往事聊到蜀中的风光,从各自的仕途不顺聊到对文坛的不满——王勃说“现在的诗,全是花花草草,没点骨气”,卢照邻叹“宫廷里的文人,只敢写‘翠袖红裙’,哪敢说半句真话”,越聊越投契,倒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
临走时,卢照邻拍着王勃的肩:“我听说玄武山的秋景不错,下个月咱们一起去?登高望远,说不定能写出好诗。”
王勃笑着点头:“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油纸伞再次撑起,雨丝落在伞面上,沙沙作响。王勃回头看了眼卢照邻的背影,心里的堵得慌散了——原来在这失意的蜀地,还能遇上这么个懂自己的人。
玄武山秋风吹散的重逢
转眼到了十月,蜀中的秋意浓了。
王勃一大早就在约定的渡口等,手里拎着两坛蜀酒——他特意跟酒馆老板要的陈酿,想着跟卢照邻在山顶喝两盅,聊聊诗。
从日出等到日落,渡口的船来了又走,始终没见卢照邻的影子。
“小伙子,等谁呢?”摆渡的老船夫撑着船过来,笑着问,“这都快天黑了,再等下去,山里该起雾了。”
王勃摇摇头,心里有点慌:“等个朋友,约好今天去玄武山的。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船夫想了想:“你说的朋友,是不是个清瘦的先生?前几天我好像见他了,脸色不太好,咳嗽得厉害,说是要去看病。”
王勃心里一沉,谢过老船夫,拎着酒坛往回走。秋风卷着落叶,落在他的肩上,凉飕飕的。他没回客栈,反而往玄武山的方向走——既然约好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去看看。
山路不好走,天黑透的时候,他才爬到山顶。月亮挂在天上,洒下一层清辉,远处的山峦像墨画似的,连风里都带着桂花香。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打开酒坛,倒了两碗酒,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对面——像是卢照邻还在似的。
“先生,我来了。”王勃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滑进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牵挂,“你是不是真的病了?要是病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像是回应。王勃看着眼前的秋景,想起跟卢照邻的约定,想起两人在茶馆里的投契,笔尖痒了——他从怀里掏出纸笔,借着月光,写下了一首诗: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晚,山山黄叶飞。”
写完最后一个“飞”字,他的眼眶有点湿。这“**晚”“黄叶飞”,哪里是写秋景,明明是写他等不到友人的失落,是牵挂卢照邻的担忧。
他把诗稿折好,放进怀里,又喝了一口酒。山顶的风越来越大,他却不想走——好像多等一会儿,卢照邻就会出现,笑着说“抱歉,来晚了”。
直到月亮偏西,卢照邻也没来。王勃拎着空酒坛下山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卢照邻。
病榻前的慰藉:一碗药汤,两句诗
第二天一早,王勃就打听着找到了卢照邻的住处——一间偏僻的小院,院门上的漆都掉了,院子里种着棵梨树,叶子都黄了。
他推开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走进屋,看见卢照邻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原本清瘦的脸,现在更没了血色。
“先生!”王勃赶紧走过去,握住卢照邻的手——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卢照邻睁开眼,看见是他,勉强笑了笑:“你怎么来了?让你白等了一天,对不住。”
“说什么对不住!”王勃皱着眉,“你这病,多久了?怎么不找医生看?”
“老毛病了。”卢照邻咳了两声,声音更哑了,“之前在长安就有点咳嗽,来蜀中后更重了,身上还长了些疹子,医生说……说可能是风疾(注:即麻风病,古代称“恶疾”)。”
王勃心里“咯噔”一下——他懂点医术,知道风疾在当时是不治之症,传染性强,没人敢靠近。他却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握住卢照邻的手:“别怕,我懂点医理,我帮你看看。”
他让卢照邻伸出胳膊,搭在脉上——脉象细弱,像是随时要断的线。他摸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心里却不敢说出来——这病,他真的治不了。
“怎么样?”卢照邻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又带着绝望。
王勃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没大事,就是风寒入体,我给你开个方子,喝几副药,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
他转身去桌边写药方,手却抖得厉害。他知道这是安慰,他不想让卢照邻绝望——这个写出《长安古意》的人,不该这么早就被病魔打垮。
接下来的日子,王勃天天来小院。他帮卢照邻煎药,喂他吃饭,帮他擦身——院子里的邻居见了,都躲得远远的,有人还劝他“离那病人远点,小心被传染”,可王勃从没听。
有天,卢照邻靠在床头,看着王勃在院子里晒药草,说道:“我想写篇赋。”
王勃赶紧走进来:“你身子弱,别累着。”
“不累。”卢照邻笑了笑,“我想写棵病梨树,就像我这样,长在院子里,没人管,却还想开花结果。”
没过几天,卢照邻真的写好了,题名叫《病梨树赋》。王勃读的时候,看见里面有句“东海则有白麟、赤雁、黄龙、紫凤,莫不迎气而生,应节而止……惟此树兮,独违时命”,还有“王子曰:‘吁嗟病树,生于膏壤,沐雨露之泽,承日月之精,然而未老先衰,遭霜早落’”。
他一下子就懂了——“王子”指的就是他王勃,卢照邻是在替他抱不平,说他这么有才华,却遭贬官,像这病梨树一样“未老先衰”。
王勃放下赋稿,走到卢照邻床边,轻声念了两句自己刚写的诗:
“安知倦游子,两鬓渐如丝。他乡悦迟暮,不敢恨归期。”
卢照邻看着他,眼眶红了:“我懂,我都懂。咱们都是倦游子,都是被命运折腾的人。”
那天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一碗没喝完的药汤放在桌上,冒着热气;一篇《病梨树赋》摊在床头,墨迹还没干。
两个失意人,在这偏僻的蜀中小院,用诗和真心,互相取暖。
《长安古意》与《滕王阁序》的隔空共鸣
卢照邻的病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只能躺在床上。王勃就天天读诗给他听,从《诗经》读到汉赋,从自己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读到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有天,王勃读《长安古意》里的“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停下了。
“先生,你写这几句的时候,是不是想起长安的那些权贵了?”王勃问。
卢照邻点点头:“是啊。我在邓王府的时候,见多了那些权贵的嘴脸,一个个觉得自己能富贵一辈子,哪知道‘桑田碧海须臾改’?我就是想写出来,让他们醒醒。”
“我懂!”王勃激动地说,“我写《滕王阁序》的时候,也有这心思!‘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不是只说我自己,是说天下多少有才华的人,都被埋没了!还有那些权贵,只知道享乐,哪管百姓的死活?”
那时候王勃还没写《滕王阁序》,可心里的愤懑已经藏不住了——后来公元675年,他路过南昌,写下“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其实早在蜀中的病榻前,就埋下了伏笔。
卢照邻看着他,笑了:“咱们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现在的文坛,全是‘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的破诗,咱们就得写这样的东西——写真实的处境,写对时代的不满,让后人知道,初唐的文人,不是只会掉眼泪的软骨头!”
王勃用力点头:“对!要让诗活起来,让诗能说话,能骂醒那些装睡的人!”
那天的聊天,从午后聊到黄昏。窗外的梨树叶又落了几片,卢照邻的咳嗽也没停,可两人的眼睛里,都闪着光——那是文学的光,是理想的光,是两个失意人在黑暗里,为自己也为时代,点亮的光。
后来,有人问王勃:“你跟卢照邻,不过是萍水相逢,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王勃笑着说:“因为他懂我,我也懂他。在这乱世里,能找到个懂自己的人,比什么都强。”
生死相隔的追忆:那坛没喝完的蜀酒
公元676年,王勃渡海去交趾探望父亲,不幸溺水身亡,年仅27岁。
消息传到蜀中的时候,卢照邻靠在床头,翻着王勃当年给他写的药方,还有那首“况属**晚,山山黄叶飞”的诗稿。
“阿勃……没了?”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眼泪就掉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他让仆人把王勃当年带来的那两坛蜀酒找出来——其中一坛还没开封,封泥都完好无损。他打开酒坛,倒了一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阿勃,我对不起你,当年没跟你去玄武山。现在,我陪你喝这碗酒,你可别嫌我来晚了。”
酒气飘进鼻子,还是当年的辛辣,可喝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苦。他想起在成都茶馆的第一次相遇,想起王勃冒雨来看他,想起两人在病榻前聊诗,想起那句“安知倦游子,两鬓渐如丝”……
“你说要让诗活起来,你做到了。”卢照邻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你的《滕王阁序》,已经传遍天下了;我的《长安古意》,也有人懂了。你放心,我会把咱们的想法传下去,不会让那些浮华的诗,毁了初唐的文坛。”
后来,卢照邻的病越来越重,手脚开始变形,连笔都握不住了。他还是让仆人念王勃的诗给他听,念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时候,他总会笑着说:“阿勃这孩子,写得真好……我跟他,就算隔着生死,也是知己。”
公元695年,卢照邻在颍水之畔,投水而亡。
临死前,他让人把王勃的诗稿和自己的《病梨树赋》放在一起——他说,要带着这些东西,去见那个在蜀中等他赴约的少年。
千年之后,有人在整理初唐文献时,发现了卢照邻的手稿,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王勃的字迹:
“况属**晚,山山黄叶飞”。
纸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酒渍,像是当年那坛蜀酒,还在诉说着两个患难知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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