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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的风又起了,吹得井边那半截枯草打了个旋儿。萧灼站在柜台后,手里还是那枚铜钱,擦了三遍,跟新的一样。他没再看信封送出去的方向,也没问小七回来没。事情做到这一步,多看一眼都是多余。该信的人自然会信,不该信的,你把证据拍脸上他都觉得是诈。
屋外传来马蹄声,不急不缓,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节奏。几匹驮着镖箱的马停在门口,领头的是个披着旧斗篷的大汉,左臂缠着布条,走路时右腿微瘸,像是踩在棉花上。
“掌柜的!”那人嗓门一开,震得檐下灰都抖了两抖,“给兄弟们来壶热水,再来十碗糙米饭,管饱就行!”
小七正从后院出来,听见声音差点把手里的扫帚扔了。他认得这人——三个月前路过的一支北地镖队,当时这大汉还夸他们家米粥熬得比京城御膳房的还香。
萧灼没动,只抬眼扫了一圈队伍。一共六人,马鞍侧挂着兵刃,刀鞘磨损严重,但保养得当;马背上镖旗虽卷着,可边角绣的“威远”二字还没磨掉;最关键是这几人身上的味儿——汗、尘、铁锈混在一起,是真跑过长路的镖师才有的味道。
不是装的。
“十碗饭,每碗加半勺油。”萧灼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不低,“算你们赶路辛苦。”
“哎哟!够意思!”那大汉咧嘴一笑,摘下斗篷,露出左肩一道老疤,横贯锁骨,“徐掌柜还是这么抠门,不过我喜欢!”
他说完就要往里走,忽然顿住脚,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放在门口石阶上。
“这个,给你留着。”他说,“万一哪天遇上硬茬子,捏碎它,天上就会有人来救你。”
小七凑过去一看,是个拇指大的烟丸,外面裹着蜡,印着个歪歪扭扭的虎头图案。
“江湖救急?”小七念出上面刻的小字,眼睛亮了。
“对。”大汉点头,“我们威远镖局规矩:谁帮过我,我就留一颗‘虎啸丸’给他。用不用是你的事,但只要用了,不管多远,必有人到。”
老周从账房探出头来,嘀咕:“现在还有人玩这套?不怕被人骗去当炮灰?”
“怕就不干这行了。”大汉笑呵呵,“我们讲的是信义,不是生意。”
萧灼这才起身,走到门口,没接烟丸,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两秒。
“三年前,衡州道上,你被黑风寨劫了货,伤了五个人,躲进山神庙等死。”他淡淡道,“是我让伙计送去三包金创药,外加两斤烧酒。”
大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还记得啊!我说怎么觉得你眼熟!那时候你穿粗布衫,我还以为你是哪个乡下的郎中!”
“我不收礼。”萧灼说。
“这不是礼。”大汉收起笑,“是债。江湖人不说谢,只还债。你那天要是没送药,我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两人对视片刻,萧灼终于伸手,拿起那颗烟丸,转身回屋。
没人看见他袖口轻轻一抖,把烟丸滑进了内衬夹层。
饭很快上了桌,六名镖师狼吞虎咽。小七端茶时忍不住问:“真的假的?一放烟,就有人来救?”
“那可不。”大汉嚼着咸菜,“我们六个堂口轮值,每月抽签守夜。谁接到信号,带人赶过去。路上死也得赶到。”
“万一你在睡觉呢?”
“那就睡死了活该。”大汉拍拍腰刀,“干这行,命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
老周在旁边听得直摇头,可手底下却默默多烧了一锅水,还塞进两个红薯煨着。
饭毕,大汉抹了嘴,起身抱拳:“不多留了,还得赶下一程。徐掌柜……哦不,萧老板。”他忽然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是谁。当年宫变的事,江湖上传得邪乎。但我不管你是谁,只记得你救过我的命。”
萧灼没否认,也没承认,只点了点头。
“保重。”大汉翻身上马,缰绳一抖,“别真用那颗丸子——用了,说明你撑不住了。咱们这些糙汉子,宁可你一直不用。”
马蹄声渐远,夕阳斜照,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七蹲在门口,望着山路发呆。过了好久才喃喃:“原来江湖救急……是真的。”
老周哼了一声:“傻小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掌柜这么实诚?外面十个江湖人,九个半都在坑蒙拐骗。”
“可刚才那个,是真的。”小七抬头,“他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不是害怕,是……怎么说呢,像憋了好久才找到地方还债。”
老周没再说话,只是把灶里的火拨旺了些。
萧灼坐在柜台后,重新掏出那枚烟丸,放在灯下看了看。蜡壳有些裂纹,显然是随身带久了。他没拆,也没藏,而是拿剪子剪了根细线,穿进顶部小孔,挂在床头钉子上。
风吹进来,烟丸轻轻晃。
他翻开账本,提笔写:“戌时三刻,收陈十三赠物一枚,估值不明,记作‘待偿人情’。”
写完合上本子,又开始擦铜钱。
一枚,两枚。
脚步声响起,小七端着碗热汤进来:“掌柜的,给您煮的。”
“我没让你煮。”
“可您一天就啃两个馍。”小七嘟囔,“陈郎中说了,毒气虽未入体,但也耗神。您再这么熬……”
“我没事。”萧灼打断他,“去把西厢房的窗栓检查一遍。”
小七撇嘴,放下碗走了。
老周随后进来,递上一份新账单:“今天米价涨了八文,要不要换供货的?”
“先用着。”萧灼扫了一眼,“等恒通那边出事再说。”
“您总说等出事……到时候真闹大了,咱们兜不住。”
“兜不住也得兜。”萧灼放下笔,“门板钱我都记着呢。”
老周叹口气,转身要走,忽又停下:“刚才那个镖头……他真会来?”
“不知道。”萧灼看着那颗晃动的烟丸,“但他愿意信我一次,我就不能当他没来过。”
夜渐深,客栈安静下来。
萧灼熄了大厅的灯,只留内屋一盏。他从床底抽出一块松动的地板,将烟丸用油纸包好,放进暗格,上面压了一张泛黄的旧契——那是三年前他刚来此地时租下这间客栈的地契。
做完这些,他坐回灯下,翻开一本旧书,封面写着《市井杂录》,实则是记录各方势力往来痕迹的密册。
手指在纸面划过,停在“唐门·柳三指”一行,划了一道红线。
门外,风铃轻响。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山路上漆黑一片。
然后继续低头写字,笔尖沙沙作响。
油灯爆出一个灯花,炸开一缕青烟。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抚过床头那根钉子——空了。
但没再补上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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