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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爷那晚的话,像在我心里钉了根钉子。怕,就得学,学好了才能活。
这理儿我懂。
打那天起,四合院里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但又有些不一样。
北京城彻底入了冬,西北风跟后娘的手似的,抽在脸上生疼。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彻底光了膀子,枯枝杈子支棱着,像个张牙舞爪的老鬼。
练功没停,甚至更狠。
斌子得了黄爷的令,操练起我来更下死手。
石锁的重量加了,沙袋里掺了铁砂,那根拔河的麻绳换成了更粗更糙的,一天下来,我手上全是血泡,破了又好,好了一层厚茧。
但奇怪的是,不像刚开始那样疼得钻心了,反而有种麻木的踏实感。
气力是真见长,以前举那石锁跟要命似的,现在也能咬着牙举个十来下了。
泥鳅开始教我更精细的活儿。
他不知从哪弄来几个破陶罐、烂瓦当,还有几块带着铜绿的碎片,让我天天摸,天天看。
“记住这手感,这分量,这锈色。”
泥鳅眯着小眼睛。
“汉陶沉稳,唐釉流光,宋瓷清雅,元青花发色晕散......摸多了,闭着眼都能分出个大概。底下黑灯瞎火的,全凭一双手摸,摸错了,把尿壶当宝贝抱上来,丢人现眼是小事,折了买卖才是大事。”
我天天抱着那些破烂玩意儿,摸得手指头都快起茧子了,做梦都在分辨陶土的粗细和铜锈的层次。
老范偶尔心情好,也会把我叫进他屋。
他那屋堆满了书和拓片,一股子陈腐的墨味和灰尘味。
他戴着那副厚眼镜,指着书上的鬼画符和拓片上的纹饰,絮絮叨叨:
“饕餮纹,商周的;云雷纹,春秋战国的;蟠螭纹,汉代的......器型,纹饰,铭文,都得对上。差一点,年份、价码就是天上地下。咱北派不如南边那些学院派理论多,但眼力劲儿不能差,这是吃饭的家伙......”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拼命记。
他有时说得兴起,还拿出个放大镜,让我看铜器上的铸痕、玉器上的砣工,那些细微的痕迹在他嘴里,都成了断代定价的关键。
日子过得单调又充实。
院里吃得依旧简单,窝头咸菜是主旋律,但偶尔,三娘会弄点不一样的。
有时是一锅白菜炖粉条,里面居然能见到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有时是一盆热腾腾的棒子面粥,就着腌萝卜条,能喝得浑身冒汗。
赶上泥鳅去潘家园回来,出货顺了,还能拎回一副猪下水或是一挂冻得硬邦邦的鱼,那就是院里打牙祭的大日子。
三娘做饭的手艺其实一般,但在这院子里,就是无上的美味(直到后来我们发达了一顿饭吃出去十几万,也始终感觉跟三娘做的没法比)。
每到吃饭点儿,大家都捧着碗蹲在屋檐下或厨房门口,稀里呼噜吃得香甜。
斌子饭量最大,往往第一个吃完,眼巴巴瞅着锅里还剩没剩。
老柴吃饭沉默,速度快,吃完就吧嗒他的旱烟。
老范吃得慢,细嚼慢咽,有时还端着碗对着某个器物碎片发呆。
泥鳅则边吃边吹嘘今天在摊上又见了啥稀奇玩意儿,或是听了啥小道消息。
我通常缩在角落里,埋头猛吃。
三娘有时候会多看我一眼,偶尔,在我去添第二碗粥的时候,会“不小心”多给我捞点干货。
豆豆那丫头还是怕生,但跟我熟了,偶尔会在我练功累成死狗的时候,偷偷跑过来,递给我一颗捂得热乎乎的水果糖。
糖纸都磨花了,也不知道她藏了多久。
我不吃,她就眨着大眼睛看着你,直到你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那甜味能一直腻到心里头去,她才抿嘴一笑,跑开去找她妈妈。
黄爷依旧是院里的定海神针。
他话不多,但眼睛毒。
谁练功偷懒了,谁心思浮动了,都瞒不过他。
他有时会突然考校我,问我某种土质的特点,或是某个黑话切口的意思。
答不上来,后脑勺就得挨一下那对宝贝核桃,疼得人眼冒金星。
答上来了,他也不会夸,顶多就是鼻子里“嗯”一声。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比以前少了些审视,多了点......算是认可吧。
院里的水缸结了冰,每天得用铁锤砸开才能取水。
洗漱成了最痛苦的事,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能让人瞬间清醒。
斌子笑话我细皮嫩肉,说他当年在东北老林子里,都是用雪搓澡。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较劲,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冰冷的毛巾使劲擦身,冻得浑身发紫,牙齿打颤,却也有种自虐般的痛快。
每到这时候,三娘都会说我“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快过年关的时候,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稀稀拉拉,落在院里,很快就化了,弄得地上一片泥泞。
泥鳅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脸色不太好看。
“黄爷,听说前几天摸咱锅底的那帮摩托,不是雷子,像是另一伙土夫子,河北那边的,也闻着味了。他们有枪,妈的,差点黑吃黑。”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爷盘核桃的手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确定?”
“八九不离十。”泥鳅压低声音,“道上有人在传,说马驹桥那边有人折了,就是让摩托撞的,伤得不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是雷子,是同行?
那意味着更凶险,更没有规矩。
“知道了。”黄爷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年关近了,都消停点。泥鳅,打听清楚是哪路人马。咱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气氛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原本因为年关将近而略有松懈的心态,立刻又提了起来。
这行当,果然是没有一刻安生。
三娘开始张罗着过年的事。
她弄来几张红纸,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窗花,贴在正屋窗户上,给这灰扑扑的四合院增添了一点微弱的喜气。
她还买了点花生瓜子,甚至有一小包水果糖,说是年夜饭的时候吃。
年夜饭那天,三娘难得地做了几个硬菜。
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一条烧鱼,虽然不大;还有一只烧鸡,闻着就香。
主食是白面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
那天是我烧的火,试咸淡的时候三娘用她的筷子给我喂了几道菜,我感觉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晚上,大家都围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连老范和老柴也来了。
桌上点了盏煤油灯,头顶的电灯泡也在亮着,光线昏黄,却显得格外温暖。
黄爷倒了杯酒,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就一句:
“过去了,盼来年,都活着。”
很简单,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里。
我们也都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那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却也格外踏实。
红烧肉炖得烂糊,入口即化;饺子馅大皮薄,咬一口满嘴流油。
我吃得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在农村咋可能吃上这种好东西?
吃完饭,斌子和泥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明天去庙会逛逛。
老范早早回屋看书去了。
老柴蹲在门口抽烟,望着飘雪的天空出神。
三娘在收拾碗筷,豆豆帮她拿着抹布。
我走过去想帮忙。
三娘没让,递给我一小把花生瓜子:
“去吧,歇着去。”
我攥着那把零嘴,回到冰冷的柴房。
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鞭炮声,那时北京已经不让放炮了,只有零星的几户还在偷偷摸摸放。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想家,想爹娘,但又不是那么撕心裂肺。
这个冰冷的、危险的、充斥着谎言和罪恶的四合院,竟然也给了我一丝诡异的“家”的错觉。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黄爷将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祠堂。
敬爷上香是家家户户都不可或缺的步骤。
黄爷、老柴、老范跪在最前面,我、三娘、斌子、泥鳅跪在第二排,豆豆一个人跪在最后面。
我们先拜了灶王爷和财神爷,随后又拜了关二爷,每个人都磕了许多响头。
在农村的时候,我也听村里的老一辈讲过摸金校尉的故事,还知道曹操是盗墓这行当的祖师爷,我当时就疑惑为什么我们拜的是关二爷而不是曹操。
后来还是三娘跟我说关二爷是武圣,一身正气,就连妖魔鬼怪也不敢招惹。
我们这一行就是刀口舔血,死人堆里打滚,拜关二爷能保个平安。
年后,训练照旧。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手上的茧更厚,眼神更稳,认土辨器也更准。
我能感觉到斌子和泥鳅对我更随意了些,有时开玩笑也会捎上我。
甚至有一次,老柴抽烟的时候,也递给了我一根他的旱烟袋锅子,虽然把我呛得眼泪直流,他却咧开嘴难得地笑了笑。
春天快来了,墙角的积雪化成了泥水。
但我知道,地下那些沉睡的财富和危险,从不分季节。
下一次“支锅”的指令,或许就在某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突然到来。
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吴家屯出来的、只会害怕发抖的霍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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