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春风得意,马蹄疾 > 天煞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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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呆地跪坐在张容华床前,双手攥着她渐渐冰冷的手,指腹还能摸到她常年握针磨出的薄茧,却再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宫女的哭声在殿里飘着,可我像被冻住了似的,连眼泪都落不下来。

    怎么会呢?

    早上她还笑着喂我青梅蜜饯,说等我下堂教我绣新的竹叶。

    恍惚间,五岁那年雨天的画面突然撞进脑子里:我攥着张容华的衣角,跟着她走进长乐宫东殿,窗台下茉莉和兰草开得正好,沾着雨珠的花瓣亮得像碎玉。她把那只青花蜜饯罐递到我手里,罐身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她说“阿珩以后就住这儿,没人敢欺负你”,说话时,风把她袖角的兰花香吹到我脸上,比宫里任何熏香都暖。

    那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带着蜜饯的甜香,轻轻摸我的头,指尖蹭过我额前的碎发,软得像云。

    可现在,这双手怎么就冷了呢?

    我盯着她枕边那方没绣完的青竹帕,帕子上半片竹叶还翘着线头,青灰色的线悬在那里,像她前些日子还没说完的话——“等这帕子绣完,就给阿珩当书帕,压着书页不飞”。

    我叫沈朝旭,字北珩。

    同时,我也是大昭的六皇子,今年十三岁,个头刚及皇后娘娘的肩。

    宫里的内侍私下里总说我“文弱得像株经不得风的玉兰”。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骨子里那点撑着的韧劲,是被宫里的风、宫里的旧事,一点点裹出来的。

    如今我住在坤宁宫的偏殿,殿外种着两株玉兰,那是是皇后娘娘让人移栽来的,说“阿珩名字里带‘旭’,该对着些干净明亮的东西”。

    每日晨起,宫女会把窗纱撩开,晨光落在案头的宣纸上,连带着皇后娘娘昨夜给我留的点心。

    多半是桂花糕,甜而不腻。

    而且都泛着些许暖光。

    可每当我摸到枕下那枚刻着“旭”字的银锁,或是那方缺了角的青竹帕,总还是会想起从前的事。

    那些事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在心底,乍一看没什么分量,一拎起来,全是湿漉漉的细节。

    宫里的人提起我生母谢贵嫔,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严苛”。

    我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是在五岁那年,刚跟着张容华住到长乐宫西殿的时候。

    那天午后下着雨,我蹲在廊下看蚂蚁搬家,张容华宫里的老宫女林嬷嬷给我披披风,忽然叹着气说了句:“六皇子要是在谢娘娘身边,这会儿哪能蹲在这儿玩蚂蚁?定是被按着背《千字文》了。”

    我抬头看她,手里还捏着片沾了雨的梧桐叶,叶尖的水珠滴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林嬷嬷,贵嫔她……真的很凶吗?”

    我问得小声,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我对谢贵嫔的印象,只有些模糊影子。

    林嬷嬷的手顿了顿,把披风的系带在我胸前系成个蝴蝶结,声音放得很轻:“不是凶,是娘娘身子弱,又在宫里过得难,怕孩子没出息,将来受欺负。”

    后来我才慢慢从宫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谢贵嫔的样子。

    她原是江南谢家的女儿,凭着一手好字和清丽的容貌入宫,可进宫没多久就染了咳疾,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常年卧病在床。

    父皇念着她的家世,封了贵嫔,却也鲜少去储秀宫。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喜欢的是能陪他骑马、能说会道的妃嫔,不是常年躺在病榻上、连说话都要喘的谢贵嫔。

    储秀宫的味道,我记不清了。

    大抵是苦艾混着药汤的涩吧,像极了旁人嘴里说的她。

    我记事早,还记得唯一一次见谢贵嫔,是在三岁那年的春日,张容华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储秀“认亲”。

    殿里很暗,即使是白天也拉着纱帘,阳光透进来,被滤成了淡淡的黄,落在地上的青砖上,像蒙了层灰。

    空气里飘着苦艾和药汤混合的味道,呛得我忍不住咳嗽,小手攥紧了张容华的衣角。

    谢贵嫔躺在铺着素色锦被的床上,脸色白得像宣纸,头发散在枕头上,只插了支没有任何装饰的银簪。

    她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忽然亮了亮,像是枯木上冒了点绿芽,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她想伸手抱我,却被身边的宫女拦住:“娘娘,您刚咳过,身子虚,别着凉了。”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指尖微微发抖,像是想碰我,又怕碰碎了什么。

    张容华把我往前推了推,我怯生生地走到床边,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床幔挡住,只能看见她露在锦被外的手。

    那双手冰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石,摸在我脸上时,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她似乎没在意我的躲闪,从枕下摸出个银锁,锁身被磨得发亮,正面刻着个“旭”字,背面是小小的祥云纹,边缘圆润,看得出被人摩挲了很多次。

    “阿珩,这是……给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愿你像初阳,暖些,稳些……别像我……”

    话没说完,她突然咳了起来,身子蜷成一团。

    宫女赶紧递上痰盂,我看见她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心里忽然慌了,转身就往张容华怀里钻。

    张容华把我抱起来,对谢贵嫔轻声说:“贵嫔娘娘放心,阿珩在我宫里,我会好好带他。”

    我们走的时候,谢贵嫔还在咳,我趴在张容华的肩头往后看,只看见她躺在床上,望着帐顶,手里攥着那方绣了一半的白绢帕。

    后来林嬷嬷说,那帕子是谢贵嫔给我绣的,想等我满月时送,可绣到一半就咳得拿不起针了。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谢贵嫔。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父皇派了很多太医去瞧,药汤熬了一碗又一碗,药渣倒了一筐又一筐,她的病,终究没好转的迹象。

    后来有回,我对着银锁发呆,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旭”字,张容华坐在我身边缝锦帕,青灰色的线在素白的绢上走,针脚慢却齐整。

    她忽然说:“你母妃她不是不疼你,也不是不要你,是她太怕了。”

    我抬头看她,她把线穿过针孔,打了个结,又说:“她自己在宫里活得难,身子又弱,怕你将来没依靠,才想让你早点懂事,多点本事。这宫里的孩子,懂事晚了,是要受委屈的。先帝的第一位太子,就是因为斗不过别人,最后才郁郁而终……差点忘了,那位是宫里的忌讳,”张容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阿珩,懂了吧?”

    我其实不大懂张容华的意思。

    不过,那枚银锁,我一直带在身边,枕下、袖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后来锁身被磨得更亮了,那个“旭”字却愈发清晰,像是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真正让我觉得暖的,是张容华。

    她住在长乐宫的东殿,殿里总飘着花香,窗台下摆着她养的茉莉和兰草,连空气里都带着点甜意,和凝芳殿的苦艾味截然不同。

    张容华性子温和,说话总是慢慢的,像春日里的风,吹在脸上,不冷也不燥。

    她最擅长绣竹,青灰色的线在素白的绢帕上走,针脚慢却齐整。

    不一会儿,一片带着露珠的竹叶就显了形,连叶尖的弧度都透着灵气。

    她缝帕子的时候,总爱把我抱在膝头,让我玩她放在手边的蜜饯罐。

    那是个青花小罐,瓷面光滑,上面画着缠枝莲,也是她的陪嫁。

    罐子里装着江南来的青梅蜜饯,酸坤宁带甜,是她的娘家每隔三个月就派人送来的,说是“娘娘小时最爱的味道”。

    “阿珩,张嘴。”

    她绣一会儿,就会停下手里的活,从罐子里摸出一颗蜜饯,剥了糖纸喂我。

    蜜饯的酸意裹着甜,在舌尖散开时,我总会忍不住眯起眼睛,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她就笑着用指尖刮我的鼻子:“小馋猫,慢些吃,这儿没人跟你抢。”

    那时我最盼着雨天。

    下雨天不用去大本堂读书,张容华就会把窗关上,点上淡淡的熏香,抱着我坐在榻上,给我讲江南的故事。

    她说江南的春天有青团,绿油油的,裹着豆沙馅,咬一口,甜汁能流到嘴角;

    夏天有荷花,粉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能漂很远,像小船;

    秋天有桂子,风一吹,落在头上、肩上,香香的,能香一整天;

    冬天有雪,下得不大,却能把屋顶盖成白色的,像撒了层糖霜。

    那些我从没见过的景象,在她的描述里,变得鲜活又温暖,我总缠着她:“张娘娘,江南真的这么好吗?”

    她就摸着我的头,眼里带着点怀念:“是啊,很好,等将来阿珩长大了,娘娘带你去看。”

    有一回,我指着她绣好的竹帕问:“张娘娘,为什么总绣竹子呀?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绣牡丹、绣凤凰,多好看。”

    她把帕子举起来,对着光看,竹影落在她脸上,温柔得很:“竹子好呀,风吹不倒,雨打不坏,就算冬天叶子落了,根也还在土里,等春天一到,又能长出新的来。”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我的头顶:“阿珩也要像竹子一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的,不能倒。”

    那时我不懂她说的“不能倒”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只觉得竹子真好,能一直活着,不像宫里的花,开得再艳,也会谢。

    我把她的话记在心里,有回跟着内侍去御花园,看见湖边的竹子,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想知道是不是真的风吹不倒。

    结果脚下一滑,身子往前倾,差点掉进湖里,幸好内侍眼快,一把拉住了我的后领,才没让我变成“落汤鸡”。

    张容华知道后,没骂我,也没怪我,只是笑着给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喂了我一颗青梅蜜饯:“傻孩子,竹子的‘不倒’,那不是身子,那是心。”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那颗蜜饯含在嘴里,觉得那天的青梅,好像比往常更甜些。

    我和张容华住在一起的四年,是我在宫里最安稳的日子。

    那时没人说我是“天煞孤星”,宫人们见了我,都会笑着说“六皇子是张容华的心头肉”;

    那时四哥沈怀璟也还小,没开始练箭,总跑来长乐宫,抢我的蜜饯吃。

    张容华也不恼,只是多拿几颗,让我们分着吃;

    那时父皇偶尔也会来,坐在窗边看张容华绣帕子,看我玩蜜饯,说一句“阿珩被你养得真好”,语气里带着点难得的温和。

    可好日子总是短的,像宫里的花期,转瞬就过。

    我七岁那年,张容华忽然就病了。

    起初只是咳嗽,她以为是受了凉,没当回事,依旧给我绣帕子,喂我蜜饯。

    只是绣帕子的速度慢了些,喂我蜜饯时,手会偶尔发抖。

    直到有回她绣着绣着,突然咳得弯下腰,帕子掉在地上,线轴滚了一地,青灰色的线缠在一起,像乱了的心事。

    我才知道,她病得重了。

    父皇派了太医来,一拨又一拨,药汤熬得整个东殿都飘着苦香,把茉莉和兰草的味道都盖过了。

    可张容华的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瘦,脸颊陷了下去,眼窝也深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棉花。

    我每天放学后,都坐在她床边,给她读我学的《千字文》,读得磕磕绊绊,有些字还认不全。

    她听着听着,就会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点笑,像是很安心的样子。

    有一回,我把“天地玄黄”读成了“天地玄王”,自己没察觉,她却轻轻纠正我:“是‘黄’,阿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我赶紧改过来,脸有点红,她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慢慢来,阿珩已经很棒了。”

    她顿了顿,又说:“阿珩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不用像竹子一样强撑,也能活得安稳。”

    我那时不懂“安稳”有多难,只用力点头,说:“我会的,张娘娘,等你好了,我读给你听,还要吃你给的青梅蜜饯。”

    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她弥留之际,是个初冬的傍晚。

    窗外飘着细雪,很小,像柳絮,落在窗台上,很快就化了。

    我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谢贵嫔当年的手,也像凝芳殿的苦艾味,带着点让人绝望的冷。

    她从枕下摸出一方没绣完的竹帕,帕子上只绣了半片竹叶,线尾还没打结,青灰色的线悬在那里,像没说完的话。

    她把帕子塞给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珩,这帕子……没绣完,你别嫌弃……以后……自己好好的,像竹子一样……”

    她说完这句话,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旁边的宫女哭了起来,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疼。

    我攥着那方竹帕,指甲都快嵌进掌心,却不敢哭。

    我想起她以前说的“要像竹子一样,不能倒”,所以我不能哭,我要好好的。

    张容华走后,长乐宫的花没人管了,慢慢都谢了,茉莉的叶子黄了,兰草也枯了,窗台下的青花蜜饯罐,再也没装满过。

    我偷偷尝过罐子里剩下的几颗蜜饯,已经干硬了,酸得我眼泪都掉了下来,却还是把它们咽了下去。

    那可是张容华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甜。

    张容华走后,我第一次听见了“天煞孤星”这四个字。

    那天风很大,吹得宫墙下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像是在转圈哭。

    我走在廊下,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听见两个宫女躲在柱子后面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看六皇子,生娘是个病秧子,如今又克走了养母,真是个天煞孤星。”

    “嘘,小声点,要是被皇后娘娘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本来就是嘛,谁跟他亲近,谁就没好下场……”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只觉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冷得生疼。

    我攥紧了手里的竹帕,帕子的边角硌得我手心疼,却还是往前走。

    宫里的路,不管多冷,都得自己走。

    父皇把我交给了皇后娘娘抚养,我跟着内侍往坤宁宫去的时候,脚步很重,像灌了铅。

    我听说过皇后娘娘,她是坤宁宫之主,性子端庄,话不多,宫里的人都怕她,说她“不怒自威”。

    我以为她也会像那些宫女说的一样,嫌弃我是“天煞孤星”,不会对我好。

    可我错了。

    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是在坤宁宫的正殿,她坐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椅子上,穿着绣着凤凰的朝服,却没什么架子。

    她看见我,就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暖,像春日里的阳光。

    “阿珩,以后就住在这里,跟娘娘一起,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温和,不像传闻里的冷硬。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手里还攥着那方竹帕。

    她看见我手里的帕子,笑了笑:“是张容华绣的吧?她的竹绣,满宫里没人比得上。”

    那天晚上,皇后娘娘让宫女给我收拾了坤宁宫偏殿,还亲自给我铺了床,床褥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给我端来一碗桂花糕,是她亲手做的,甜而不腻,像张容华的青梅蜜饯,却又多了点暖。

    “阿珩,别听外面的闲话。”她坐在我身边,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我,“宫里的话,像风,刮过就没了,不用放在心上。”

    我咬了一口桂花糕,甜意漫开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张容华以前那样。

    从那以后,我就住在了皇后娘娘身边。

    她从不逼我背书,也不逼我学规矩,只是在我放学后,陪我坐在廊下,看殿外的玉兰,听我说太傅讲的课,听我说四哥又抢了我的点心。

    她会给我做桂花糕,会在冬天给我暖手炉,会在我做错事的时候,轻轻说一句“下次注意”,从不说重话。

    有一回,我把那枚银锁拿给她看,她摸着锁上的“旭”字,说:“你母妃是个可怜人,也是个有心人。”

    她顿了顿,又说:“阿珩,你不是天煞孤星,你是被人爱着的,谢贵嫔爱你,张容华爱你,娘娘也爱你。”

    那天的阳光很好,落在玉兰树上,洒下斑驳的影,落在皇后娘娘的脸上,温柔得像张容华讲的江南的春天。

    我攥着银锁,又摸了摸怀里的竹帕,忽然觉得,宫里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十三岁的我,还是像株玉兰,却不再是经不得风的那株。

    因为我知道的,有谢贵嫔的银锁,有张容华的竹帕,有皇后娘娘的桂花糕,有这些暖着我的旧事,我就能像竹子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好好的,不会倒。

    殿外的玉兰又开了,洁白的花瓣落在廊下,像雪,却不冷。

    我捡起一片花瓣,夹在给皇后娘娘写的信里,信上写着:“娘娘,玉兰开了,很好看,像您给我做的桂花糕,甜丝丝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我摸了摸枕下的银锁,又摸了摸怀里的竹帕,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那些旧事,那些爱,像阳光,像桂花糕,像青梅蜜饯,像银锁的温度,像竹帕的针脚,一点点裹着我,让我在宫里的风里,慢慢长成了现在的沈朝旭,长成了那个骨子里就带着点韧劲的北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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