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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在纸上缓缓扩散,像血渗透宣纸。冰阳的手指仍压在“我”字上,心相劫火顺着笔杆流入砚台,火丝缠绕着残墨打旋。窗外风起,那片血藤枯叶自窗棂飘落,叶脉微颤,仿佛有话要说。他未动。
对岸石台上,壬觉的身影已消散,只余湖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她问的不是能不能写下去,而是——还敢不敢。
答案不在言语里。
冰阳缓缓收回手,指尖伤口仍在渗火,赤金液体滴在桌角,烧出细密焦点。他取下腰间断笔,轻轻一划,将布条割断,重新缠紧食指。动作沉稳,无半分迟疑。
然后起身,整衣,推门而出。
街巷清冷,晨雾未散。孩童追逐嬉闹,口中哼着俚曲:“老笔匠,夜夜书,镜湖妖尼来相顾,情丝缠骨三百日,墨尽人亡魂不复。”歌声刺耳,却非自发。有人教过他们。
冰阳步履未停,径直走向酒肆。
门帘掀动,热气混着浊酒味扑面而来。堂中坐满茶客,说书人正拍案高呼:“话说那南川边城,有个落魄文人,年过半百,色心不改!竟以文章勾引西岭妖尼,每夜子时,两人心神交汇于镜湖之上,共撰淫词艳赋!”台下哄笑如潮。
“听说那妖尼足踝银铃,响一声,男人便软三分!”
“岂止?昨夜我亲眼见湖面泛红光,定是二人行那苟且之事!”
冰阳立于角落,不动声色。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说书人手中话本上。封面题着《妖尼录》,字体粗劣,纸张粗糙,却是新印未久。他认得其中一句:“以血为墨,共写鸳盟”,原是他三年前焚毁稿中一句残句,被篡改成情欲之语。
这不是误解。
是污名。
是刀。
他缓步上前,在靠墙木桌坐下。茶水渍早已干涸,他在桌角蘸水,写下三字:“谁授意?”
字未干,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屋角油灯。与此同时,一片枯叶从窗外飞入,轻轻落在桌面,恰好盖住末笔。
正是昨夜壬觉所留血藤叶,叶脉微红,似有血流其中。
他知道,这局有人执棋。
但他更清楚,执笔者不该辩解。文字一旦出口,便不再属于作者。世人听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他们想听的故事。
老陈头端来一碗浑酒,放在他面前。酒液浑浊,浮着细沫,一如往常每月初五的那三碗。他未言谢,只将杯底轻碰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老陈头点头,转身离去,背影沉默如旧。
冰阳举杯,一饮而尽。酒入喉,苦涩压住心口翻涌的灼热。他知道,今日之后,边城再无人视他为说书人的帮手,再无人请他润色话本。他的名字,已被钉在流言的柱上,任人唾弃。
可他不在乎。
真正的战场,从不在人间耳目之间。
他起身离座,步出酒肆。身后笑声未歇,孩童追着他喊:“笔匠老爷,今晚还要写春宫吗?”石子擦过肩头,砸在墙上碎裂。
他未回头。
归宅途中,路过院墙,见青瓷笔洗碎在地上,碎片散乱。那是他幼年用过的旧物,昨日尚好端端摆在案头。如今却被孩童掷石击破,残片映着天光,如无数细小的眼睛,冷冷盯着他。
他蹲下身,拾起最大一块碎片。釉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白发、麻绳、右眼疤痕。没有惊怒,没有悲戚,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
他将碎片收入袖中,继续前行。
夜至子时。
墨火灯燃起,人世油灯静照。冰阳坐于案前,左手解开布条,伤口仍在渗火,赤金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纸面烧出微孔。他不避不让,反将手指按在空白宣纸上,任心相劫火随血脉流入笔尖。
毛笔微颤。
湖面银光骤起。
水波荡开,倒影浮现——壬觉立于湖心,月白僧袍无风自动,手持木鱼,足下无声。她未开口,声音却直接撞入识海:
“施主的笔,可还握得住?”
这不是关切。
是试炼。
是考验他是否因世俗刀锋而弃笔封心。
冰阳凝视湖影,右手提笔,仅写一字——
“在”。
墨落无声。
纸面未燃,却如钟鸣震荡,涟漪自字心扩散,整片镜湖仿佛被无形之力搅动,水下似有万字疾书,光影交错。湖中倒影微微一震,壬觉嘴角极轻微地扬起,似笑非笑,随即身影淡去,如烟消散。
屋内寂静。
两盏灯依旧燃烧——一盏人世油,一盏心火墨。
冰阳未曾放下笔。左手布条松脱,赤金火液顺指尖滴落,在地面烧出点点焦痕。他低头看去,那滴落的火珠坠地瞬间,竟在砖缝间凝成一个微小符号,形似“梦”字残角。
他未察觉。
目光仍锁在纸上那个“在”字上。
墨迹边缘,开始缓慢晕染,如同呼吸。
窗外,一片血藤枯叶悄然贴在窗纸外,叶脉微微搏动,仿佛活物。
屋檐下,碎裂的青瓷片映着月光,每一片都照出不同的倒影——有的映着僧袍,有的映着断笔,有的映出一座塔影。
冰阳抬起右手,笔尖悬于纸面,准备写下下一个字。
就在此时,墨火灯焰忽然一歪,火苗拉长成线,直指向西北方向。
他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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