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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并非如同开关般骤然亮起,而是像沉在漆黑海底的碎片,被一股微弱而顽固的洋流,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托向上方那片未知的光明。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而陌生的气味率先钻入她的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洁净感,底下还潜藏着某种化学品的微刺气息——是消毒水。这气味与她记忆深处(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记忆的话)那潮湿的、混合着泥土腥气、河水微咸和某种甜腻腐烂感的味道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人造的、强行划分出生死界限的味道,属于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环境。
然后,是听觉。
耳边有细微的、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声作为顽固的底噪,像是某种机器在不知疲倦地运转。其间夹杂着不均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不是她自己的,更沉重,带着焦虑的节奏。还有极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长时间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姿势。
最后,是触觉和一种沉重至极的无力感。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像灌满了冰冷而湿重的铅块,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酸软无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念头,都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去凝聚,而结果往往是徒劳。身下是略显硬实的床铺,铺着浆洗得有些发硬、却异常干净的床单,触感陌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糙的真实感。
她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灵魂深处残存的全部气力,才终于缓缓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光线涌入,模糊而刺目。她下意识地想眯起眼,却发现连这个微小的、本能的动作都让她感到难以形容的疲惫,眼睑的肌肉只是轻微颤动了一下,便放弃了抵抗。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像笼罩在浓雾里的雪原。她耐心地(或者说,她只能如此)等待着视野慢慢聚焦,看清了——是刷着白灰的天花板,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带着细微的、如同龟裂大地般的裂纹。一盏简单的吸顶灯关着,白色的塑料灯罩边缘,积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灰。
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移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近乎苍白。除了她躺着的这张铁架病床,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漆面有些剥落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插着塑料吸管的透明水杯,以及一个浅黄色的塑料小盆。一把看起来不甚舒适的木椅被拉近床边,椅背上搭着一件深色的、略显陈旧的外套。
窗户关着,浅蓝色的窗帘拉开了一半,外面天色是一种均匀的、毫无层次的灰蒙蒙,看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也看不清任何具体的景物。
这里是哪里?
她试图思考,但大脑里一片混沌,像是被厚重而湿冷的浓雾紧紧包裹,任何试图探寻过去的念头都撞在一片空茫和滞涩上,只带来隐隐的、扩散性的钝痛,让她立刻放弃了努力。
“呃…”一声极轻的、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音从她喉咙里溢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如此陌生,仿佛不属于她。
这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静,却立刻惊动了床边守着的人。
一张脸庞凑了过来,挡住了那片单调白色的天花板。那是一张中年女性的脸,饱经风霜,皮肤粗糙,眼角和额头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和疲惫。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几缕花白的发丝垂落在额前。但此刻,这张脸上却猛地迸发出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女人的眼睛红肿,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此刻却骤然被点亮。她看到女孩睁开的眼睛,虽然空洞无神,但确实是睁开了!
“呀!醒了!老憨!快看!丫头醒了!老天爷,她睁眼了!”女人激动地声音发颤,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朝着旁边喊,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也顾不上擦。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触女孩的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苍白的皮肤,又猛地缩回,像是怕自己的粗糙惊扰了她,或是怕眼前这一幕只是幻觉,一碰就碎。她只能用手背胡乱地抹去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哽咽着,压低了些许,仿佛怕吓到她,轻声呼唤,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丫头?丫头?能听见婶子说话不?感觉咋样?哪儿难受?”
另一个身影闻声立刻凑近。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粗糙、同样面带极度疲惫的男人,他的眉头原本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此刻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骤然松开,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女孩的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女孩——陈娟,茫然地看着这两张陌生的、充满急切关切的脸庞。他们的情绪如此激烈而真实,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完全隔音的透明玻璃观看,能看见他们的动作,看见他们脸上的泪水和喜悦,却无法理解,也无法产生任何共鸣。他们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我是谁?
他们是谁?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在这里?
无数的问题在本该思考的区域形成一片虚无的漩涡,却找不到任何答案的线索,甚至连问题本身都显得模糊。她只觉得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和困惑,还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感。
李秀兰(郑大娘)见女孩只是睁着眼,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得吓人,对她的呼唤和泪水毫无反应,心里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被担忧取代,连忙放柔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更加轻声地呼唤:“丫头?丫头?能听见不?认得人不?我是你秀兰婶子啊…”
女孩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感激,没有好奇,只有一片彻底的、茫然的空白。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模糊的、会动的影像,没有任何意义。
她张了张嘴,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最终只发出一点气音,无法组成任何清晰的音节。
郑大山(郑大伯)见状,黝黑的脸上焦虑更深,他赶紧拿起床头柜上的温水杯和一根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水的凉意和湿润让她下意识地抿了抿,但眼神依旧没有聚焦,依旧停留在那片无人能及的虚无里。
这时,值班医生被郑大山匆忙叫来。医生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表情专业而冷静。他拿着一个小手电,检查了她的瞳孔对光反应,瞳孔收缩有些迟缓。他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肺,呼吸音微弱,心率偏慢。
“醒了就好,醒了就是渡过最危险的关头了。”医生语气平静,带着职业性的安抚,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身体极度虚弱,脱水,营养不良,需要长时间静养和补充营养。至于记忆…”医生顿了顿,收起手电,用手在她眼前轻轻晃动,观察她的眼球是否跟随移动(反应微弱),然后直接问道:“认得人吗?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怎么落水的?”
女孩对晃动的手指几乎没有反应,对于医生的提问,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的迷茫,甚至微微蹙起了眉,似乎这些声音和问题让她非常困扰,加剧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疲惫和头痛。她再次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最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连维持睁眼这个动作都耗尽了力气。
医生收起工具,对围在一旁、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的郑大山夫妇低声说:“看来脑部因长时间缺氧受损的影响还在,有明显的失忆症状,认知功能和语言功能可能都受到了影响。身体也太虚弱了。慢慢来吧,急不得,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了。观察两天,稳定了就可以先出院回家慢慢调养。”
李秀兰连连点头,双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哎,哎,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只要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她看着女孩那副脆弱茫然、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心疼得又要掉眼泪。
医生又嘱咐了些营养补充和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嗡鸣。郑大山和李秀兰围在床边,看着女孩。她依旧静静地躺着,眼睛重新闭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苏醒耗尽了所有刚刚积聚起来的微薄气力,又重新沉入到那个无人能触及的、空白而疲惫的世界里去了。
她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了的、满是裂痕的容器,干净地盛放着当下的极度虚弱和深沉的迷茫,关于“陈娟”的一切,似乎都被那冰冷的河水连同她的记忆一起,彻底冲刷殆尽了,只留下这具空空如也的、需要重新灌注意义的躯壳。
只有偶尔,在她那极度疲惫和空洞的沉睡中,睫毛会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仿佛潜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但那波动太过微弱,转瞬即逝,无人察觉。那是过往创伤留下的、无形的烙印,是深埋于废墟之下的、尚未被发现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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