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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六年四月一日,星期一。帝都的清晨还带着几分寒意,北影厂行政楼二层的会议室里却已经烟雾缭绕,为安顿职工子女工作的事吵的热火朝天。
直到北影厂厂长韩三坪推开会议室的门,场面才安静下来。
走进会议室,韩三坪扫了一眼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的各部门负责人,不少人面前摊着笔记本,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摆在一旁的烟灰缸里已经积了不少烟蒂。
“都到齐了?”韩三坪走到主位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那咱们就开始吧。”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财务科科长李为民和人事科科长赵建设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两人都微微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上个星期,我参加了在星城召开的全国电影工作会议。”韩三坪开门见山道:“这次会议非常重要,由丁部长亲自主持,明确了我们电影行业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会议提出,要推进电影体制改革。”
韩三坪顿了顿,加重语气:“这意味着,我们要转变观念,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等、靠、要了。”
他看见几位副厂长交换了一下眼神。
“具体到北影厂,我认为我们要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抓好主旋律影片创作,这是我们的政治责任;二是开拓市场,拍出既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三是开源节流,充分发挥下属企业的盈利能力。”
韩三坪讲完星城会议的精神和要求后,会议室里一时间陷入沉默。
“大家有什么想法?都说说。”韩三坪端起茶杯,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
财务科科长李为民率先开口,眉头紧锁:“厂长,星城会议的精神我们都支持,但是……”
他拖长了音调:“咱们厂现在的财务状况实在不容乐观啊。”
李为民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就说最近吧,冯晓刚那部《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咱们厂前期投入一百多万,开机没几天,就因为剧本没过审被叫停了。这笔钱,算是打了水漂。”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还不止这个……”李为民继续说:“厂里设备老化,维修费用越来越高;离退休人员的医药费报销,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光是上个月,医药费就报了三十多万。”
他推了推眼镜,又补充道:“还有,为了缓解人浮于事的现象,解决人事矛盾,去年补助了不少职工子女去北电各系开设的培训班学习,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前后花了小几十万,今年还要送补助……但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人事科科长赵建设紧接着发言:“厂长,说到职工子女,我这也难啊。去年送去北电摄影系春季培训班学习的那批孩子,上个月已经结业,到现在工作还没着落。天天有家属来找我闹,要求厂里解决编制。”
赵建设摊开手:“可咱们厂现在人满为患,哪还有编制给他们?”
“就是……”
宣传科科长插话道:“昨天我还被老王的媳妇堵在办公室门口,说他儿子学了摄影,就得进厂里工作。我说现在厂里项目少,用不了那么多摄影师,她就不乐意了,说当初是厂里鼓励去学的。”
“……”
其他科室的负责人,也纷纷跟着大吐苦水。
韩三坪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大家说的都是实情,北影厂作为拥有上千名正式职工的老牌国营电影制片厂,负担重,包袱多,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确实步履维艰。
“好了……”
韩三坪终于开口,打断了大家的诉苦:“困难我都知道,但光是哭穷解决不了问题。星城会议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要深化改革,要面向市场。”
他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全场:“关于资金问题,我们要开源节流。录音录像公司那边的广告业务做得不错,去年盈利一百多万,今年要继续加强。其他下属企业也要发挥盈利能力,不能总指望厂里输血。”
韩三坪转头看向人事科科长道:“至于职工子女就业问题,我的意见是,要转变观念。学了摄影技能,就非得进北影厂吗?社会上那么多个体户,不能自己去闯一闯?我们要鼓励年轻人发挥主观能动性嘛。”
会议室里有人小声嘀咕:“话说得轻巧,那些家属可不好应付……”
韩三坪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当前的重点是,一要确保《孔繁森》的后期制作顺利完成,这是政治任务;二要抓紧筹备几个有市场前景的项目,尽快回笼资金;三要挖掘新人,给年轻导演机会。”
“……”
……
另一边。
位于北影厂西北角的生活区,矗立着一片由不同年代书写而成的建筑群,它们杂乱而又和谐地挤在一起。
最扎眼的是那些五、六十年代建设的红砖筒子楼,历经风雨,砖色已变得暗沉,像是褪了色的幕布。楼外墙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电线,和同样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争夺着空间。
每扇窗户外都伸出自制的铁架或竹竿,晾晒着衣物、被褥,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旗帜,宣告着内部空间的拥挤不堪。
楼门口堆着蒙尘的自行车和用旧木板、油毡搭成的蜂窝煤棚子。
与这些筒子楼比邻而立的,是八、九十年代建设的单元楼。
它们显然高了一截,墙体刷了灰或黄的涂料,阳台是封闭的,窗户是铝合金的,在上午的阳光下偶尔会反射出一小片刺眼的光,代表着一种崭新的、令人羡慕的现代生活。
虽然也称不上豪华,但那扇独立的单元门,意味着一个不必与邻居共享厨房油烟和厕所气味的、完整而私密的家。
这是此时令人羡慕的“高级户型”,但通常只会分配给厂里领导以及核心骨干、高级知识分子、知名导演和知名演员。
单元楼的户型有三种,一室一厅、两室一厅或者三室一厅,标配独立厨卫阳台。
筒子楼的户型有两种,一室或者两室,没有独立卫生间,更没有独立厨房和独立阳台。
单元楼还没建的时候,筒子楼的两室户型,通常只会分给眼下住在单元楼的那些人住,绝大数厂职工只能分到一室,三口之家勉强还能住下,再多就不行了。
生存环境的限制,加之后来的政策限制,导致绝大多数北影厂职工不敢多生,因此,北影厂职工家庭多是三口之家。
十九岁的王盛,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其父亲在七十年代末被分配到北影厂后勤保障部门的运输车间工作,担任驾驶员,工作一年后,分到了一间筒子楼的一室户型。
八十年代,随着单元楼建成,住在筒子楼两室户型的人搬走,他们一家才靠着王父工龄长的优势和王母是化妆车间技术骨干的优势,抢到了一间筒子楼的两室户型,面积三十多平米。
去年,眼瞅王盛学习一塌糊涂,高考无望,恰逢厂里动员、补助职工子女去北电开设的春季培训班学习,虽说没有确切的包分配通知,但包分配的小道消息满天飞,王母一琢磨,就给王盛报了北电摄影系开设的春季培训班,学制一年,上个月中旬刚刚结业。
结果谁能想到,根本不包分配。
王母去找人事科、宣传科讨要说法,这些科室的负责人,就拿1月份人事部颁布的《国家不包分配大专以上毕业生择业暂行办法》为理由,拒绝包分配,更不承认有包分配这件事情,鬼知道去年那些风言风语是谁传的,王母被气的差点乳腺增生。
王盛带着同期结业的一众北影厂子弟,去找厂人事科讨要说法,结果一帮子弟血气上涌,和出言有些难听的厂保卫科打了起来,他本人也挨了三棍,在后续辗转腾挪,躲避防御的时候,不幸踩空摔倒,脑袋磕在了台阶上,闹了个头破血流,当场昏迷的下场。
等再次醒来,王盛已经被穿越者——野路子出身的网剧导演王盛‘夺舍’了……
……
砰砰砰!
“王盛、王盛!”
“来了、来了……”
在家养伤的王盛,放下手里的杂志,从床上起身,朝门口走了去。
就几步路的功夫,王盛住在兼具客厅、餐厅功能,与公共走廊链接的外屋。
打开门。
外面的公共走廊,站着一个黑壮黑壮,怒气冲冲的青年。
他叫陈良,是王盛的发小,也是北影厂职工的子女,去年北电各系开设春季培训班招生时,和王盛一块进了摄影系开设的培训班。
……
“他妈的,厂里真不是东西。”
陈良骂骂咧咧的和王盛走进了房间。
王家外屋,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茶几,一张沙发,一个橱柜,一个衣柜,墙上挂着王盛几年前夺得的体育标兵奖状,还有全家福、日历,王父王母从剧组带回来的电影海报。
“出啥事了。”
两人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王盛身体前倾,拎起桌上的茶壶,拿起一个倒扣在茶盘上的杯子,给陈良倒了一杯水,问道。
陈良:“厂里刚刚开完会,那个姓韩的在会上说,要咱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自谋生路,我……”
听着陈良长达一分钟‘rap’。
王盛倒是很能理解陈良的愤怒,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愤怒’。
陈良端起茶杯,喝了口,看向王盛脑袋上套着的白色医用弹力网套,问道:“诶,你脑袋好些了吧?”
“明天去厂医务室拆线……”
王盛继续问道:“发挥主观能动性和自谋生路是怎么个章程?有扶持和补助吗?”
陈良实话实说:“不知道,厂里没说,咋?你还真想自谋生路啊?”
“试试呗……”
王盛继续道:“要不然怎么办,死等厂里帮忙解决工作啊?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下岗工人,马上毕业季来了,正儿八经学摄影的大专生、本科生也要出来和我们抢就业机会,学历和专业度方面,咱们可比不上这些学了好几年的人。”
陈良稍作思忖,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咱们干啥去啊?”
王盛身体后仰,靠着沙发:“之前咱们去婚庆公司帮忙给人拍照,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北电老师帮忙介绍的活,婚庆公司那帮孙子只给咱们结了半天的工资。”陈良很记仇。
王盛微微颔首道:“咱们要干的事,就是抢这帮孙子的饭碗。”
陈良眼睛一亮,有些躁动:“好啊好啊,你说怎么搞,我听你的。”
王盛抬手搭在陈良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激动:“这事得先找厂里谈一谈。”
“找厂里谈?”陈良眉毛一横,凶相露出一二:“这次咱们得带上趁手的家伙,不能再被厂保卫科那帮狗腿子给暗算了,他妈的,都是北影厂的职工,还是邻居,平日里都叫他们叔叔哥哥的,下手竟然这么狠,哼,别让我抓住机会……”
“这事先放放。”王盛再次按了下陈良的肩膀:“我自己去找厂领导谈。”
陈良有些不放心:“我跟你一块去吧。”
王盛语气加重,带着一丝不容易质疑道:“等我消息。”
“行吧。”陈良迎着王盛坚定的目光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
王盛没让陈良跟着去,自然有他的考量。
带团队要敢为人先,特别是在这个草莽年代,想当老大,必须一骑当千,办成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至于保卫科或者说幕后指挥动手的某些人,等他成功,自有人会主动帮忙解决。
而在这个年代,有钱就等于成功,成功就等于有钱,一切‘向钱看,向厚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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