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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12日下午四点,杜若把雇主家的孩子送到钢琴老师家。上海的梅雨季刚刚开始,她撑着伞,数着人行道上的积水坑往回走。“小杜!电话!”雇主太太从二楼窗口探出身,“你老家来的!”
杜若湿漉漉的手在毛巾上擦了两下才接过听筒。电话那头先是漫长的电流声,接着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阿若啊...都怪妈不好,没看好安安...”
杜若盯着雨水在路面上蜿蜒成河,听见自己心跳像打谷场上的连枷:“安安怎么了?”
“腿...自行车轮绞的...”杜母的话被哽咽切得支离破碎,“卫生所说得去医院...”
杜若眼前浮现出女儿细得像芦苇杆的小腿。去年冬天见到时,那孩子脚踝还没有她手腕粗。
“我回去。”转身时,她看见雇主太太已经拿着车钥匙站在玄关:“给你一周假,孩子我让王婶去接。”杜若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开往县城的班车上,杜若把编织袋抱在怀里当枕头。袋子里装着给女儿买的新凉鞋——塑料的,印着小鸭子,商场打折时买的。车轮每颠簸一次,她就在心里描摹一次女儿的模样。
清晨在县城汽车站下车时,杜若撞见了同村的人。
“哟,杜若!”同乡一把拉住她胳膊,“听说李宏那新媳妇昨儿又掀饭桌了!”不等回应就自顾自说下去,“邻村嫁过来的,带着三个拖油瓶,比李宏大十岁呢!啧啧,那嗓门,我在村头都能听见她骂李宏没出息...”
杜若轻轻抽回手臂:“女儿腿伤了,我得赶紧回去。”
“哎对!那孩子...”同乡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腿绞进自行车轮里了?要我说就是缺大人管教,谁家孩子坐车不老实的...”
杜若没听完就转身走了。身后同乡还在喊:“...那泼妇把李宏他妈气中风了,真是报应!”
柏油路在烈日炙烤下有些烫脚,杜若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村口的老槐树下,杜父正来回踱步。看见杜若,他黝黑的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阿若啊...”杜父的手在裤缝上蹭了又蹭,“这事儿怪我...”
原来三天前是杜若大舅六十大寿。杜父骑自行车载着孙女娇娇和外孙女安安去贺寿。娇娇坐前梁,安安坐后座。骑到半路有人喊他,耳背的杜父没听见,直到被路人拦下才发现安安的右腿绞进了辐条。
“我当时要是回头看看...”杜父长吁短叹,“唉!那孩子一声不吭,也不哭...”
杜若跑过晒谷场,跑过村里新修的小卖部,肺里的空气像被抽干的井。推开家门时,她闻到了浓郁的艾草味——乡下用来止血的土方。
昏暗的里屋炕上,安安仰躺在苇席角落,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乎睡得不安稳。
杜若放轻脚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女儿腿上缠着的纱布。
这时,安安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母女俩四目相对,孩子的瞳孔从迷茫渐渐变得清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纱布随着动作滑落——
从膝盖到脚踝,皮肉像被犁过的田垄般翻卷着,最深的地方能看见白骨。伤口边缘泛着黄绿色的药渍。
杜若的手颤抖着捂住嘴,不敢想象这细瘦的腿是怎么绞进车轮里,更不敢想杜父蹬了多久的车才被人叫停。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从心底涌上来——不是恨李家,而是恨自己的父亲。从小到大,无论他待妻儿如何冷漠、如何一意孤行定下她的婚事、如何在她被李家欺负时袖手旁观,她都没有恨过他。可此时此刻,看着女儿腿上的伤,她恨得指尖发颤。
但恨有什么用?她只能祈祷,孩子的腿别落下残疾...
接下来七天,杜若成了安安的影子。她学着卫生所教的法子,用煮过的纱布蘸盐水清理伤口;夜里孩子发烧,她就整宿用酒精棉给她擦手脚心降温;抱着孩子如厕时,她能感觉到安安肋骨像搓衣板似的硌着她手臂。
最让杜若心碎的是女儿的沉默。四岁的孩子本该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可安安只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话。问她疼不疼,就眨眨眼;问她要不要喝水,就点点头。唯一一次露出渴望的表情,是看见娇娇吃山楂条时。
“想吃吗?”杜若晃了晃红艳艳的山楂条。安安突然抓住她衣角,又迅速松开。
第七天傍晚,安安终于能扶着墙慢慢挪步了。杜若蹲在灶台前熬最后一遍药,听见身后“嗒、嗒”的脚步声。回头看见安安光着脚站在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个大人。
回上海的火车上,杜若把女儿送她的糖纸展开,透过玻璃糖纸,她看见了女儿沉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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