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陌上风吹不识君 > 第15章 贫劳空磨志未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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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骞舟带来的短暂波澜,终究像晨间露珠般在生活的烈日下蒸发了。

    日子回到原来的轨道,我照旧每日抄书到深夜,娘的针线筐里永远堆着缝补不完的衣裳,陶罐里的铜钱虽少,却在一点点积攒。

    靠着抄书和缝补的收入,我们终于不用再靠街坊接济,甚至能在逢年过节时买上一小把白面,蒸出两个带着麦香的馒头,这样的日子,已经是从前不敢想的安稳。

    可安稳的日子没能过多久,入秋后的瓦子巷渐渐弥漫起焦虑的气息。

    去粮铺买米时,掌柜的总是叹着气摇头,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却迟迟不肯装粮:“晏臣啊,不是我不卖你,是真没粮了。今年秋收的粮食都被官府征去了大半,说是要充军饷,剩下的都被大户人家囤起来了,我这铺子三日才能进一次货,早就被抢空了。”他掀开空荡荡的米缸,缸底只剩层灰白的米糠,“你看,连这糠都有人来买,三十文钱一斤啊!”

    米缸见了底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米珠薪桂”——往日十文钱能买一升糙米,如今三十文都难寻半升,寻常百姓家里,灶膛多日不冒烟的越来越多。巷口张三家的孩子饿得直哭,半夜里总能听见他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西头孙大娘把仅存的菜籽都炒了给孙子吃,自己啃着树皮充饥。

    粮价疯涨像推倒的桥梁,很快波及了很多人。

    书院里家境稍差的同窗开始陆续退学,连李老先生都在讲堂上唉声叹气,手里的戒尺敲着案几:“如今印刷坊的纸张涨了三倍,连课本都快供应不上了。官府只知征粮,却不管斯文扫地!”我的抄书生意也一落千丈,往日请我抄诗文的富户都在缩减开支,偶尔有活计,给的工钱也比从前少了一半,还总说“如今粮食都吃不起,哪有闲钱买书”。

    更让人心慌的是,说书的季大叔找来了。

    他背着那副磨得发亮的醒木,黝黑的脸上满是愁苦,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怀之,对不住了,叔这书怕是说不下去了。”他搓着干裂起皮的手叹道,“家里婆娘孩子都快断粮了,小儿子昨日饿晕过去了,我得去码头扛活换口吃的,你那抄书的活计……”

    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把刚抄完的半卷书籍推过去:“叔,您先拿着,这工钱我不要了。孩子们得活命。”

    季大叔摆摆手,从怀里掏出几文皱巴巴的铜钱塞给我,铜钱边缘都磨圆了:“这是之前欠你的,拿着,一文都不能少。等世道好了,叔一定再请你抄书,到时候给你双倍工钱!”

    他转身离去时,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佝偻,那副醒木撞击布包的声音,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

    季大叔的活计没了,家里的收入顿时少了一半。

    娘把缝补的价钱压得更低,接的活计却越来越多,常常在油灯下缝到后半夜,指尖被针扎得布满小血点,渗出血珠就往嘴里吮一口继续缝。

    油灯里的桐油省了又省,只留一小团火苗照着书页,常常看到深夜,指尖冻得握不住笔,就在嘴里含暖了再写。

    米缸彻底空了那天,娘把最后一块红薯塞给我,红薯皮上还有块黑斑:“你拿去书院当晌午饭,娘不饿,早上喝了野菜汤。”

    我看着她凹陷的脸颊和布满裂口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皂角渍,鼻子一酸,把红薯掰成两半:“娘,咱们一起吃。您不吃,我也不吃。”

    红薯的甜香里带着一丝苦涩,咽下去时喉咙发紧,就像这看似有了盼头,却又突然坠入困境的日子。

    夜里躺在柴房的硬板床上,听着娘在隔壁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破旧的风箱。

    我攥紧了冻裂的拳头,指节泛白。粮价还在涨,今日路过粮铺,掌柜说糙米已经涨到四十文一升了,日子还得熬,可只要我手里的笔还能写字,娘的针线还能穿梭,这瓦子巷的烟火气就不会断。

    我摸了摸枕头下藏着的几页抄书纸,上面的字迹虽有些潦草,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不管世道多难,这学问,这日子,都得咬着牙撑下去。

    重新回到书院时,秋意已深。每日清晨依旧抱着书卷坐在角落的书案前,可摊开的《论语》看了半晌,目光还停留在“士不可以不弘毅”那页。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墨迹仿佛都带着苦涩味,再也找不回从前心无旁骛的专注。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总发黑,连字都看得模糊。

    先生在讲堂上提问时,我常常答得模棱两可。那日讲到“贫而乐,富而好礼”,先生特意点我:“怀之,你来说说,何为贫而乐?”

    我站起身,脑子里闪过的却是粮铺掌柜摇头的脸、娘布满裂口的手、巷子里孩子饥饿的哭声,张了张嘴只说出“安贫乐道”四个字,再往下便不知该如何接话。

    先生看着我茫然的眼神,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叹了口气让我坐下:“罢了,你坐下吧。食不果腹,何谈乐道啊。”那声叹息轻得像秋风,却重重落在我心上。

    书堂里的空位越来越多,先是坐在我前排的陈阿林,他爹是瓦子巷的鞋匠,因买不到皮料歇了生意,束脩实在凑不齐。

    临走时他把那本抄满注解的《孟子》塞给我,书本边角都磨卷了:“晏兄,这书你留着,将来若能考功名,别忘了我。我去码头给人扛活了,能换口饭吃。”

    接着是西头的何三,他家开的小杂货铺因粮价上涨关了门,退学那天抱着铺盖卷,眼圈红得像秋后的柿子:“这书我是读不成了,先找口饭活命再说。”

    每少一个同窗,书堂里的寒意就重一分。

    我数着剩下的座位,心里像揣着块石头——他们走了,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束脩的银子还欠着先生大半,娘说洗衣缝补的工钱也不如从前,大户人家都在裁人,不知能支撑到何时。

    夜里抄书到三更,总忍不住摸出藏在枕下的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进项与开销,算到最后,连油灯都觉得费油,索性吹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到天亮。

    可书堂东头永远是另一番景象,李子玉照旧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腰间的玉佩换了新的,与张明远他们聚在廊下,手里把玩着新买的暖手炉:“听说聚福楼新到了一批螃蟹,膏肥黄满,今日放了学去尝尝?”

    “我家昨日从洛阳运来了新米,蒸出来的饭香得很,比那些糙米强百倍。”而粮价上涨、百姓断粮这些事,仿佛与他们隔着层看不见的屏障。

    王骞舟也在其中,他依旧是书院的焦点,先生提问时对答如流,写的策论被贴在讲堂墙上当范文。

    那日他路过我书案,目光扫过我摊开的书卷,上面还沾着些许早上喝野菜汤溅的油渍,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脚步未停便走了过去。

    我看着他湖蓝色的长衫下摆消失在书堂门口,突然想起街边耍杂耍的老汉对小女孩说的话:“这世道,龙生龙,凤生凤,泥鳅难成龙。”

    他们讨论诗文时的笑声从东头飘过来,落在我耳里格外刺耳。李子玉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众人哄笑,我瞥见他朝我这边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有些人啊,连饭都吃不上,还来读书,真是自不量力。”

    是啊,他们不用担心束脩,不用盘算口粮,更不用在书堂与生计间两头奔波,自然能安心读书,谈经论道。

    这书堂于他们是通往功名的坦途,于我,却像走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会坠入深渊。

    回家的路上,路过布庄,看见王骞舟的小厮在给主子扯上好的锦缎,红的绿的堆了一堆,说是要做新的冬衣。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浆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破的地方用针线仔细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像我此刻的心思。

    先生说“君子固穷”,可这穷字压在身上,连看书的心思都被碾得支离破碎。

    夕阳把书堂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抱着书卷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沉。

    聚福楼的幌子在暮色里摇晃,飘来阵阵肉香,书堂的灯火次第亮起,却没有一盏能照亮我脚下的路。

    我不知道这样半工半读的日子能撑多久,也不知道那些空着的座位会不会彻底将我吞噬,只知道怀里的书卷越来越沉,心里的迷茫越来越深——原来这世上最磨人的,不是穷,是明知前路难行,却还要在读书与生计间苦苦挣扎的煎熬。

    日子一天天冷下去,书堂的砚台晨起时常结着薄冰。

    我依旧每日按时坐在角落,可摊开的书卷像隔了层毛玻璃,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读不进心里。

    娘夜里咳嗽得更厉害了,有时咳得整晚睡不着,我知道她是饿的,却只能把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头偷偷塞给她。

    李老先生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的思绪却飘到聚福楼今日的菜价,盘算着抄多少篇文章才能换一升米;同窗们讨论经义,我满脑子都是娘夜里咳嗽的声响,想着去哪里能挖到能吃的野菜。

    先生提问时,我索性不再强撑,只老实说“学生未想透彻”,次数多了,先生眼里的期许渐渐变成了惋惜,有时会偷偷塞给我半个馒头,什么也不说。

    又一个同窗收拾书箱时,我盯着他空出的座位发愣。那位置离我不远,前几日还能听见他背书的声音,如今只剩积灰的桌面。

    先生说束脩可以再缓些时日,可我知道,家里早已拿不出能缓的东西。娘早就把陪嫁的银簪子都当了,换来的钱只够买几升糙米,如今我没有抄书的报酬,娘洗衣缝补的工钱只能勉强够填肚子,哪还有余钱供我安心坐在这书堂里。

    东头的喧嚣却从未停过。李子玉新买了支狼毫笔,笔杆上镶着翡翠,正得意地向张明远炫耀笔尖的锋锐:“这可是湖州最好的笔,一两银子一支呢。”

    王骞舟收到家信,眉眼间带着笑意,大约是洛阳寄来了新的书籍或是冬衣,书童正给他铺着厚厚的棉垫:“公子,家里寄来的暖炉您先用着,别冻着了。”他们的世界里,粮价、生计、束脩这些词都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书里的典故。

    偶尔有先生提及民生艰难,他们也只是拱手应着“先生所言极是”,转头便继续讨论诗词格律,那副从容自在,像隔着层厚厚的琉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我摸着自己磨秃的笔尖,笔杆都被握得发亮,突然觉得好笑。

    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读书是锦上添花的雅事;我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寒门学子,读书却成了负重前行的苦旅。

    同处一个书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道里。

    暮色漫进书堂时,我把书卷仔细折好,指尖划过冰凉的封面,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明天依旧会来书院,依旧会坐在这个角落,可心里的那点读书人的底气,却像被寒风抽走的烛火,明明灭灭,不知还能燃多久。

    这书堂的路,我怕是真的走不了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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