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00shu.la
云芷的“定量模型”如同给一台濒临散架的机器强行套上了精准的齿轮和杠杆,开始嘎吱作响地运转起来。镇外空地上,墨尘以惊人的效率搭建起了简易的分发点。以粗木和破布围出一片区域,入口处有兵丁检查“工筹”或进行老弱登记,出口则另有兵丁监督,防止有人重复进入。几口大锅架起,冒着稀薄的热气,王掌柜带着伙计,严格按照云芷给出的比例,如同进行化学实验般,精准地量取粟米和水,倒入锅中熬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数千流民排成的长队蜿蜒曲折,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缓慢地向前蠕动。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孩子们微弱的啼哭声。每一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眼神中交织着绝望、渴望、以及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疯狂。
墨尘按剑立于一处稍高的土堆上,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全场。他带来的兵丁和临时组织的镇民护卫队,也都紧张地握着兵器,如临大敌。任何一点骚动,都会引来他们厉声的呵斥甚至武器的指向。
秩序,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勉强维持着。
苏源站在栅栏后的一处望台上,看着外面的景象,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发白。模型在理论上无懈可击,但亲眼看到这数千人为了那一点点仅能吊命的稀粥而如此挣扎,他的内心如同被滚油煎熬。
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他们排在最旁边的队伍里,动作迟缓,许多人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需要互相搀扶,或者干脆瘫坐在地上等待。分到那半碗清澈见底、几乎数得清米粒的粥时,他们那如同枯柴般的手颤抖着,往往等不到走回家人身边,就迫不及待地用脏污的手指刮着碗边,贪婪地舔舐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糊糊。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大概是太虚弱了,刚拿到碗没走两步,就踉跄了一下,碗中的粥洒了大半在地上。她发出一声如同哀鸣般的哭嚎,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想去舔舐那混着泥土的粥液,却被维持秩序的兵丁粗暴地喝止、驱赶开。她瘫坐在那里,无声地流着泪,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
这一幕,如同尖刺般狠狠扎进了苏源的心里。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下望台,径直找到了正在粮行后院监督粮食出库记录的云芷。
“云先生!”苏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点粥根本不够!尤其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他们…他们快饿死了!就在我们眼前!”
云芷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手中记录数据的炭笔并未停下:“定量模型基于最低生存需求计算,0.3升粥可维持其基础代谢不至衰竭。目前无人因配额不足而死亡,模型运行有效。”
“有效?!”苏源几乎无法理解她的冷静,“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数字!你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吗?我们明明有粮食,为什么不能多分一点?哪怕每人多一口,也能让他们好受一点!”
“不能。”云芷的回答冰冷干脆,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为何不能?!”苏源上前一步,情绪激动,“就因为我的一句‘仁心’?就因为我看不得他们受苦?这难道错了吗?”
云芷放下炭笔,终于正眼看向苏源,她的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理性:
“苏东家,您的仁心无错,但在此刻,它是危险的干扰项。”
“模型并非凭空设定。它计算的是在当前粮食总量约束下,能让最大数量的人存活最长时间的最优解。”
“您提议的‘多一口’,看似微小,但需乘以一千三百余的总人口。每日额外消耗将增加至少一石粮食。”
“此举将使粮食可持续天数从35天骤降至28天左右。”
“这意味着,在可能到来的转机(如新粮源、战事平息)之前,我们的粮食储备将提前七天耗尽。”
“届时,所有人都将断粮。包括那些您此刻想帮助的老人和孩子,他们会比现在死得更快、更痛苦。”
“破坏规则,短期看似仁慈,长期而言,是将所有人推向更早的死亡深渊。您是用未来更多人的死亡,来换取当下内心的片刻安宁。”
“此非仁慈,而是感性驱动的非理性决策,最终结果与您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手术刀,一层层剖开感性的表象,露出底下残酷却真实的逻辑内核。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苏源的心上。
苏源被这一连串冰冷的数据和推论震得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逻辑严密,无从指责。他知道云芷说的是对的,但是…但是…
“可是…可是就这样看着他们…”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和痛苦,“我们囤积着粮食,却看着他们挨饿…这难道就是‘秩序’吗?如此冰冷的秩序…”
“秩序本身并无温度。”云芷的声音依旧平淡,“秩序的意义在于提供可预测性和稳定性,从而在整体上提升生存概率。感性怜悯,若脱离理性计算,往往成为混乱和更大灾难的序曲。此刻维持定量模型的稳定运行,便是最大的善。”
“那难道就没有一点变通吗?”苏源做着最后的挣扎,“比如…比如只给那些实在虚弱的人稍微多一点…”
“规则一旦开口,便再无权威。”云芷打断他,“今日您因怜悯老人孩子而破例,明日便会有人伪装虚弱;后日便会有人以孩子多为由要求特殊照顾;大后日,壮劳力便会觉得不公,为何自己辛苦劳作所得与不劳而获者相同?攀比、抱怨、欺诈会迅速滋生,最终冲垮整个分配体系,引发我们最初极力避免的暴动和混乱。”
“模型的效率,建立在绝对严格执行的基础之上。任何出于个体情感的偏差,都是对系统整体性的破坏。望苏东家明察。”
云芷说完,不再看苏源挣扎痛苦的脸色,重新拿起炭笔,继续她的记录工作,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寻常的数据校验。
苏源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云芷冰冷的话语,眼前交替浮现着老妇人绝望的眼神和那残酷的数字模型。理性告诉他云芷是对的,但情感上却难以接受这种近乎冷酷的“正确”。
仁心与秩序,理想与现实,在此刻发生了尖锐的、无法调和的碰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所追求的“仁政”,在绝对冰冷的现实和资源约束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而云芷所践行的那套基于绝对理性的“秩序”,虽然有效,却又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失魂落魄地、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后院。
他无法反驳云芷,但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接受。
望着苏源离去的背影,云芷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
在她眼中,这只是一次必要的理念澄清,一次对系统干扰项的排除。
苏源的痛苦,是算法运行过程中产生的正常噪音。
无需处理,自行消化即可。
她的注意力,早已重新回到了那些关乎生存概率的数字和模型之上。
无情,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负责。
最新网址:www.00sh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