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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将那句充满“加雷斯”式鄙夷的命令,像吐痰一样吐出去后,便重新靠回墙边,恢复了那副百无聊赖的站岗姿态。他眼观鼻,鼻观心,身体的重心微妙地分配在双脚,既放松又能在瞬间发力。他成了这楼梯口一尊活的雕塑,一个粗鄙、易怒、不值得任何人多看第二眼的符号。大堂里的喧嚣与他无关。贵妇们扇子后的窃窃私语,商人们压低声音的利益交换,都化作一团模糊的背景音。他的感官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捕捉着那些被噪音掩盖的细节。
那个胖厨娘又从后厨探出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收拾残局的安娜,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几个最恶毒的口形,然后缩了回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几个路过的伙计,脚步丝毫不停,绕开地上的狼藉,表情麻木,好似那不是一个摔倒的同伴,只是一滩需要绕行的积水。
在这里,冷漠是生存的铠甲。
李寻欢的目光,透过壁灯黄铜罩子的反光,冷静地观察着安娜。女孩的手指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用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将每一块碎片捡拾起来。她的动作里没有怨恨,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恐惧于惹来更大的麻烦,恐惧于失去那份连果腹都勉强的黑面包。
这不像是一个单纯的侍女。寻常的侍女,在这样的环境下,要么变得和周围人一样麻木刻薄,要么早就被摧垮了神智。而安娜,她的恐惧之下,藏着别的东西。那是一种被长期压制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顺从,仿佛她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反抗”这个选项。
收拾完狼藉,安娜端着那堆破碎的耻辱,像个幽灵般消失在通往后厨的门帘后。楼梯口的地面,除了几块湿痕,再无他物。
傍晚时分,酒馆的氛围开始变化。烛火被一一点燃,空气里重新弥漫起蜂蜜酒的甜香和昂贵烟草的辛辣气息。楼下大堂的乐师换了支欢快的曲子,预示着属于权贵们的夜生活,即将拉开序幕。
李寻欢的换防时间到了。接替他的是那个瘦高个雷蒙。雷蒙拍了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地低声道:“晚上‘红磨坊’有新来的姑娘,一起去开开眼?我请客。”他特意加重了“请客”两个字,显然是在嘲笑“加雷斯”白天的窘迫。
李寻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完美复刻了加雷斯的不屑与嫉妒。“滚蛋。老子今晚手气好,要去赢回本钱。”
他学着加雷斯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下楼梯,穿过大堂。就在这时,酒馆的正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正是昨晚那个扮演裘德的替身。
他今天换了一身更加华丽的深紫色天鹅绒外套,领口和袖口镶着繁复的银丝滚边,胸前别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胸针。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贵族的慵懒与傲慢,鹰钩鼻下的嘴唇微微抿着,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乏味。
他一出现,大堂里那些原本高谈阔论的贵妇小姐们,声音立刻降了八度,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去,充满了探究与渴望。
李寻欢的脚步没有停,他只是在经过吧台时,用眼角的余光,像扫描仪般飞速地扫过那个男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旁人眼中,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甚至有些虚浮的贵族。但在李寻欢的视野里,每一个细节都尖叫着“危险”。
那个男人走进大堂后,看似随意地环视一周,但他的视线在每一个出口、每一扇窗户、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做了短暂的停留。那不是审视,是评估。他选择的位置,是吧台侧面一个靠墙的卡座,视野开阔,背部和右侧被坚实的墙壁保护,左侧的任何威胁都必须先越过厚重的吧台。
他坐下的姿态很放松,身体后仰,将手肘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但李寻欢注意到,他的双脚,一前一后,微微分开,那是一个随时可以发力弹起的姿势。他端起酒杯的手,手指修长,看似优雅,但拇指与食指的相对位置,却更像是握持着某种武器的柄,稳定而有力。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没有贵族的傲慢,也没有商人的精明,那是一种空洞的警惕。像一头蛰伏在巢穴里的野兽,对周围的风吹草动保持着恒定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戒备。
李寻--欢的心里,一个词清晰地浮现:同行。
不,或许不完全是同行。杀手讲究一击必杀,追求的是瞬间的爆发。而这个男人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持久的、消耗性的警惕。他更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独狼,擅长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活下去。
保镖?雇佣兵?
李寻欢脑中闪过加雷斯那点可怜的记忆,里面并没有关于这个替身的详细信息。加雷斯这种底层护卫,只知道他是老板重金请来的“门面”,具体来历,一概不知。
这就更有趣了。
一个需要雇佣如此专业人士来扮演自己,并将酒馆日常经营完全托付给一个精明管事的“裘德”,他本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躲在哪里?
李寻欢压下心头的思绪,没有表露分毫。他像所有下了班的底层护卫一样,径直走向后门,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没有真的去赌场。
在贫民区的肮脏巷道里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他再次戴上了那张多米诺面具,变回了那张平平无奇的、属于底层市民的脸。
他需要钱,不是为了赌博,而是为了润滑这个粗糙世界的齿轮。
意念沉入脑海空间,那座由金银铜币堆成的小山静静地躺着。他心中一动,掌心便多了一把沉甸甸的银币。这就是“聚宝盆”最实在的好处——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扮演任何需要花钱的角色。
城南,一处比“裘德酒馆”后巷更混乱、更没有秩序的地下酒馆里。这里空气污浊,混合着汗臭、呕吐物和最劣质的麦酒发酵的酸气。打着赤膊的劳工、眼神凶狠的佣兵和身份不明的流浪汉挤在一起,为了几个铜板的赌局而吼得面红耳赤。
李寻欢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然后加入了其中一桌最热闹的牌局。
他扮演的是一个手气时好时坏、性格有些懦弱的码头工人。他输的时候垂头丧气,赢的时候喜形于色,但又不敢太过张扬,生怕惹来身边那些更强壮的赌徒的觊觎。
这是一种绝佳的伪装。没有人会注意一个输多赢少的倒霉蛋。
而他的耳朵,却在捕捉着牌桌上的每一句闲聊、每一句抱怨。
“听说了吗?‘银十字’的巴顿前天栽了,在黑森林里接了个护送任务,连人带货都消失了。”
“黑森林?那地方现在连矮人都不去了。听说盘踞着一伙专门抢贵族的强盗,下手黑得很。”
“贵族?哼,我看城主府的税官比强盗还黑!上个月又加了一成‘治安税’,可我他妈怎么没看到治安好到哪去?”
“小声点!你想被吊死在钟楼上吗?”
“说到城主府……”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佣兵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记不记得,老城主还在的时候,城里是不是有个传说?”
“什么传说?老城主养了一窝私生子的传说吗?”旁边的人哄笑起来。
“不是那个!”醉佣兵摆了摆手,“是关于他一个女儿的。据说生得跟天仙似的,但天生带灾,克死了她母亲。老城主就把她藏起来养着,宝贝得不行。后来老城主一死,新城主的老娘,那个老巫婆,立刻就要弄死那个灾星。结果,人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八成是被卖到哪个见不得光的窑子里去了。”
“谁知道呢。可惜了,听说那脸蛋,那身段……”
闲言碎语,像无数根线头,在李寻欢的脑中飞速地交织、拼接。
老城主的私生女。
新城主母亲的追杀。
神秘的失踪。
安娜。
那张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脸,在她那身粗布麻衣下,依稀可见精致的轮廓。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如果洗去恐惧,会是怎样的颜色?
他不动声色地输掉了手里的最后几个铜板,在一片嘲笑声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地下酒馆。
谜底,已经揭开了一角。
那个管事老头,不是在折磨安娜,他是在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保护她。让她变得卑微、肮脏、不起眼,让她活在所有人的视线死角里。他答应了新城主的母亲,会让这个女孩“活在痛苦里”,以此换取了她的性命。同时,他又守着另一条底线——“不会让城主的血遭受过分的屈辱”,所以,他会阻止任何试图对安娜进行身体侵犯的行为。
这是一个复杂的交易,一个冷酷的承诺。
而安娜,这枚棋子,就是解开整个“裘德酒馆”谜团的钥匙。
……
深夜。
李寻欢回到了“裘德酒馆”的后院。他没有走门,而是像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在一堆废弃的木桶后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换回了“加雷斯”的身份,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蛮横而愚蠢的表情。
他没有立刻回护卫宿舍。他绕到了厨房的后窗。窗户开着一条缝,透出微弱的灯光。
厨房里,安娜正蹲在地上,借着一盏油灯的光,清洗着堆积如山的餐盘。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白天那个胖厨娘早已不见踪影,整个后厨,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的手背上,白天被瓷片划伤的口子已经结了血痂。此刻,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油水里,伤口被泡得发白,想必是刺骨的疼。但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清洗完最后一个盘子,她站起身,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她从灶台的角落里,拿起半块黑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那是她今天的晚餐。
就在这时,后厨的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是那个戴单片眼镜的管事老头。
他没有看安娜,只是径直走到一个上锁的食橱前,用钥匙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小壶牛奶和一个白面包,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对安娜说:“吃完赶紧收拾干净,明早送奶的来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痕迹。”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发布命令的语调。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顺手将门带上。从头到尾,他没有和安娜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安娜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牛奶和白面包,足足愣了十几秒。然后,她才像做贼似的,飞快地环顾四周,确认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放下手里那半块坚硬的黑面包,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还带着温度的白面包。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股香甜的麦子味道。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不属于恐惧的情绪。那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窗外,李寻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中已经有了全新的计划。
这个计划比直接用迷药或者暴力胁迫要复杂,但更安全,也更符合他“准则高于一切”的信条。
他需要成为安娜那片黑暗世界里,一道无法解释的光。
不是温暖的光,那会引起警惕。而是一道怪异的、扭曲的、时亮时暗的光。
他耐心地等待着。
等安娜吃完了那份“奢侈”的宵夜,仔细地收拾好一切,然后端着一桶泔水,从后门走了出来。
后院很黑,只有一个挂在屋檐下的风灯,在夜风里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安娜吃力地将泔水桶拖到院子角落的指定位置,正要转身回去。
“站住。”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安娜的身体瞬间僵住,像一只被鹰盯住的兔子。她慢慢转过身,看到了那个白天故意绊倒她的、满脸横肉的护卫——加雷斯。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以为,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
李寻欢迈着“加雷斯”标志性的八字步,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酒气,眼神浑浊,像是刚从赌场里出来。
他低头,俯视着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孩。
安娜吓得把头埋得更低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李寻欢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对安娜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她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说些污言秽语,或者推她一把取乐时,那个男人,却做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李寻欢从自己那破旧的钱袋里,摸索了半天,然后掏出了一枚钱币,屈指一弹。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枚银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安娜脚前的泥地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那是一枚足值的标准银币,足够一个贫民家庭一个月的开销。
安娜彻底愣住了,她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当前的信息。
李寻欢,或者说“加雷斯”,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嫌恶与不耐烦的表情,他朝旁边吐了口唾沫,声音含混地咕哝道:
“看什么看?白天把老子的靴子弄脏了,这是赔你的。别他妈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晦气!”
他的语气,和他白天的恶劣如出一辙。他说的话,也充满了侮辱性。
但这枚银币,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安娜的认知上。
羞辱她的人,给了她一枚银币?
绊倒她的人,用一种更粗暴的方式,给了她一笔她从未拥有过的巨款?
这太怪异了。怪异到让她忘记了恐惧。
李寻欢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他丢下那句话,便不再看她,转身摇摇晃晃地朝着护卫宿舍走去,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妈的,又输光了……真他妈倒霉……”
他像一阵风,来得突兀,去得也干脆。
只留下安娜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她低头,看着脚边那枚静静躺在泥地里的银币。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某种奇异的魔力。
她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蹲下身,用那双被冰水泡得发白、还带着伤口的手指,颤抖着,捡起了那枚银币。
银币很凉,但握在掌心里,却有一种沉甸甸的、不真实的重量。
她抬起头,望向“加雷斯”消失的方向,那双总是盛满恐惧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和困惑。
护卫宿舍里,鼾声如雷。
李寻欢躺在自己那张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硬板床上,双眼闭着,呼吸平稳,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
但他的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知道,那枚银币,已经在他和安娜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最诡异的桥梁。
猎人,已经放下了第一个,最特别的诱饵。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猎物,带着满心的困惑与不解,一步一步,自己走进他布下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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