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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潼关卫指挥佥事石光珠的府邸后院,正弥漫着一股奢靡的气息。石光珠半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身上只松垮地搭着一件月白锦袍,露出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东珠项链,每颗珠子都莹润饱满,在廊下悬挂的琉璃灯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光芒。
他左手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右手则随意搭在身旁侍女裸露的香肩上,那侍女衣裳单薄,正屈膝跪着,小心翼翼地用银签挑着一块切好的哈密瓜,喂送到他嘴边。
榻前的矮几上,摆着一整套景德镇官窑的粉彩茶具,一个穿着翠绿比甲的丫鬟正提着银壶,细细地往盖碗里注水,水汽氤氲中,茶香混着旁边铜炉里燃着的龙涎香,在空气里交织成暧昧的暖香。
不远处的花架下,两个伶人正弹着琵琶唱着靡靡之音,声音软得像棉絮,飘在满院盛开的菊花丛中。
石光珠眯着眼,随着曲调轻轻晃着脚,脚边的波斯猫懒洋洋地蜷缩着,时不时伸个懒腰,露出雪白的肚皮。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布长衫、头发花白的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斜乜了身前那位侍女一眼,看到其后背至大腿处,尽是乌青色的瘀痕,不由得在心底里长叹了一声,“可怜可怜!”
随后,管家在离软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低声道:“老爷,华阴千户所新上任的副千总吴天德,说是有公务求见。”
石光珠脸上的惬意瞬间淡了几分,他皱了皱眉,将嘴里的瓜籽壳吐在侍女捧着的银碟里,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道:“吴天德?哪个吴天德?”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沉,原本松弛的身体也下意识地坐直了一些。
石光珠想起来了,这个吴天德,正是上个月宁国府贾珍来信中提到的人。在信中,贾珍说吴天德性子极是刚正,最是看不惯他们这些世袭武官的豪奢做派,恳请他能出手帮忙修理一番,事后必有重谢,云云。
“你一个可怜虫,还敢看不惯我?我非得让你趴在地上,唤我一声爷爷不可?”石光珠在心中发狠道。
“就说我不在,让他滚。”石光珠厉声说道。
“这这这……”管家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多了一下嘴,“人家毕竟是带了银子上门的,一百两银子的见面礼,却也不少了。据说指挥使盛茂大人和指挥同知戚建辉大人那里,也才这个数。”
管家的言下之意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若是不想照拂,反而要执意打压,那这一百两银子,就得退还给人家了。
此外,吴天德这厮多头下注,在盛茂、戚建辉大人那里都下了注,若是石光珠刻意针对他,就得考虑到另两位大人的心理感受如何了。
“他这里才一两百银子,贾珍那里不是至少得给我五百两银子吗?”石光珠反问道。
石光珠虽然耽于享受,很少出门,但他也经常命人在市井民间打探消息,潼关卫城一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不说立马知道,但隔上一段时间,总还是可以知道的。
宁国府贾珍请人办事的规矩,最近在潼关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由不得他石光珠不相信。
因此,石光珠自从收到贾珍来信之后,就有心把这件事情办理得漂漂亮亮,既在老朋友面前卖弄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也能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费进账,何乐而不为?
但管家的意见却也很合理,“珍老爷那边的五百两银子,自然值得期待,但吴天德这里的一百两银子,却也不拿白不拿。珍老爷虽然有心怂恿老爷您对吴天德出手,但究竟怎么出手,什么时候出手,还不是任由你拿主意?”
石光珠一想也是,贾珍那边虽然给得多,但问题是还没拿到,还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吴天德这里虽然给得少,但当场就能有,而且没有附带任何条件。
这样一想,石光珠对贾珍就隐约间有些不满起来,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你就不能提前把银子给我,为何还要等到我办完事了才给钱?
再深入分析下去,石光珠越发觉得火气大。贾珍信中所说的必有重谢,到底是指什么,也没有一个明确说法。
到时候,他石光珠为了对付吴天德这厮,把盛茂、戚建辉这两位同僚给得罪了,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大人那里也伤了和气,结果贾珍却仅请他吃一桌酒席,就把他给打发了,说这就是重谢,他石光珠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他把人给得罪了,却收不到银子,这不是冤大头吗?
考虑到这一点,石光珠反而对吴天德,多了一丝好感,这厮虽然出身卑贱,但还是很讲规矩的嘛。
“也罢,银子收下,人我就不见了。从甫峪屯田百户所里抽调一半士卒,来潼关卫城参与轮值防守三个月,算是给吴天德这厮一个下马威,等到回京后,我在贾珍面前也有一个交代。不把真金白银拿出来,就想指使我干这种缺德事,这回是他贾珍做得有失分寸了。”石光珠命令道。
“是是是。”管家点头应道。
他心想,从屯田所抽调士卒参与轮值防守,乃是惯常做法,无非是早一两年还是晚一两年的事情,也不算刻意针对,吴天德额外送给他这位管家的五两银子,他便拿得心安理得了。
吴天德没有获得石光珠的接见,倒也不以为意,他一个副千总,受人冷眼是正常,只要自己的报到程序不受阻拦,其他都好说。
在潼关卫城,吴天德出手买下了一爿店铺,托付给卜氏、贾芸母子俩打理,留下林红玉、张小花两个丫头在此帮忙。
吴天德也给贾芸明说了,若是快餐店能盈利,便分他一半,不能盈利也没有关系,只需要帮他在潼关卫城打听消息即可。
“反过来说,若是潼关卫城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没能及时把消息传递过来,那我就只好另外换人了。”吴天德说道。
“是是是,我懂我懂。”贾芸连忙应承道。快餐店的客流量很大,每天去集市采购菜蔬,也能碰到许多人,不愁打探不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而且,给石光珠府中的管家塞银子,这件事就是他出面操办的,有这样一条稳妥、隐秘的联络通道,什么绝密消息打听不到?
吴天德还派人,找到了隐藏在城内某家客栈中的贾芝、焦雅二人。
听说宁国府曾派人追过来,想要把他们俩捉回去,二人也是庆幸不已,幸亏吴天德允许他们先行一步,要不然被宁国府的人捉住后,贾芝难逃责罚不说,焦雅也必定要给津门那位范老画师做小妾,哪能过上如今这般俊男靓女、蜜里调油的好日子?
至此,吴天德在潼关卫城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完毕。
随后一两天,吴天德带领众人一边修整,一边安排娄氏在城内购买了一批物资,包括米面粮油、衣服绸缎之类。
张铁匠、赵石匠、潘木匠等几位匠人,则各自购置了一套趁手的家伙,新收了一两个学徒。
对于这些学徒,吴天德一文钱都不用花,只需要给他们管饭即可,即便如此,那些城内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趋之若鹜,只恨没有得到这样一个好机会。
接下来,吴天德便要前往位于华山脚下的甫峪屯田百户所,去走马上任了。
福威镖局所接下的这次走镖生意,也终于宣告结束,不必再对吴天德一行人的人身安危负责了。
但崔老镖师和林平之,却缠着吴天德不肯放,硬是要陪着他一同前往华山脚下。
崔老镖师和林平之的想法很简单,虽然他们也能自己上华山派拜码头,但有没有吴天德这厮在旁边说好话,敲边鼓,却是大有分别的。
吴天德就在华山脚下当官,和华山派比邻而居,双方关系处理得好,对彼此都有利,若是处理不好,华山派也同样难受。
别的不说,吴天德这厮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华山脚下,他岳不群逃得脱嫌疑?到时候惹得朝廷震怒,引得大军前来攻打,一百个岳不群也挡不住。
他岳不群再强势,也得给吴天德一些颜面才行。
吴天德知道两人心意,他也有事情需要二人帮忙,便同意了。
从潼关卫到华山脚下,不过三四十里路,大家发了一回狠,从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
绕是吴天德、秦可卿夫妇俩早有心理准备,却仍是大感失望。
这个屯堡太破败了,眼前的景象,比他们想象中最糟的情况还要更加不堪。
那所谓的“城墙”,更像是一圈勉强堆起来的土坡,许多地方已经塌陷,露出了里面的黄土,连像样的垛口都没有,只有几处象征性地插着几杆锈迹斑斑的旗帜,在风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城门是两扇干裂的木门,上面的铁铆钉大多已经脱落,门轴处布满了蛛网和尘土,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走进屯堡,一股混杂着尘土、牲口粪便和劣质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街道狭窄而泥泞,两旁的房屋大多是土坯墙,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有的地方甚至直接用茅草遮盖,几户人家的院墙已经倒塌,露出了里面简陋的棚屋。
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破旧盔甲的屯兵,盔甲上的漆早已掉光,露出了底下的铁锈,他们或蹲或坐在墙角,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脸上满是麻木和疲惫,完全没有军人应有的精气神。
屯兵的家属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面黄肌瘦,正佝偻着身子在自家门口劈柴、洗衣,看到吴天德一行人进来,也只是抬起头麻木地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忙活,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屯堡的中心有一处小小的校场,地上长满了杂草,只有中间一小块地方被踩得结实,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旗杆,上面没有旗帜。
站在屯堡高处望去,外面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坡,光秃秃的没有多少植被,只有几棵老槐树枝干虬曲地立在坡上。整个屯堡就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负责留守的总旗官盛宏,早就知道新任百总吴天德要在这几天内上任,听说一大队人马突然出现在了屯堡内,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赶到吴天德面前来迎接。
验明官身之后,盛宏忍不住轻吁了一口气,最近一年多来,他临时代管甫峪屯田百户所,可把他愁坏了。
交接时,盛宏向吴天德介绍道,“甫峪屯田百户所管辖范围,北至华山峪口,南抵洛南边界,东接潼关卫左所,西连华阴县乡勇驻地,包括整座华山在内,方圆三五十里,本屯堡都可以插得上手。”
略微停顿之后,盛宏继续说道:“现有屯田面积共计八千三百余亩,其中水浇地一千四百亩,旱地六千九百亩。在岗屯兵六十二名,连同家属在内,总共二百八十七口人,尚余五十名屯兵缺额,一直得不到补充,以至于大批田土荒芜。”
说到这里,盛宏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露出难色:“至于欠交的田税……卑职惭愧。去岁因夏旱秋涝,收成锐减,共欠上头粮米三十五石。加上历年积欠的一百二十石,至今尚有一百五十余石未能补交。为了此事,上一任百总不得已,被迫向上官递交了辞呈。”
吴天德听完后,眉头紧皱。他环顾四周破败的景象,又看了看盛宏那张写满无奈的脸,沉声道:“天灾人祸,非尔等之过。但欠税之事,朝廷催逼甚紧,终究不能一直拖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说道:“你先带我去查看一下屯里的粮仓和农具库,再把各位屯兵召集起来,我要听听他们的具体情况。另外,让伙夫准备些吃食,弟兄们赶了一天路,也很是劳累了。”
盛宏连忙应道:“是,卑职这就去安排!”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
秦可卿走到吴天德身边,轻声道:“相公,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艰难,堪称地狱开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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