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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之后的事……”戴林停下了讲述,拿起一根肉干,用力地撕咬了起来,像是在咀嚼过去的自己。
“她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安雅一直陪着我,她没有再说任何话,也没有任何举动,就是那么待在我身边,示意自己还在。”
戴林回忆道,“我想,母亲她并不知道我离开后的事,也许知道,但她不敢信,也不敢去想。
要知道,那可是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只能不断地幻想,期待我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事实上,如她所愿,我做到了。”
戴林深吸了一口气,说起故事的最后。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与她共度的最后时光了。
她病的太重了,意识浑噩不清,断断续续又说了很多,有些话我听不懂,应该是对某些男人说的,有些话则太模糊了,难以理解。”
戴林露出苍白的笑意,“等快到了天亮时,她就彻底睡去了,再也没有醒来。”
“嗯。”
希里安依旧安静地聆听着,正如当时的安雅般,陪伴在戴林身旁。
“那时我带着满腔的仇恨归来,却被这时隔多年的、不曾见过的母爱迎面相撞,脑袋混乱的像是一团浆糊。
许多事也是到了后来才想明白,但那时已经晚了。”
戴林长叹了口气,“我想,那时她并没有认出我。”
“她只是个普通人,又病的那么重,房间里的光那么暗,我还长了这么大,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我呢?”
戴林说着摇了摇头,“她也许和我一样,肚子里埋了许多话,藏了一辈子,快要死,总要吐个痛快才对。”
“但我时不时又期望,也许她真的认出了我呢?”
戴林的脸庞上写满了无可奈何,双手缓缓地捂住了脸,用力地抓挠,像是要把贴在脸上的面具扯下。
可他的脸上没有面具。
“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
“你是指悔恨吗?”
戴林先是沉默,而后肯定道。
“没错,悔恨,巨大的悔恨。
我时常会去想,如果我当时握住了她的手会怎么样,向她肯定,我就是戴林,讲述起我来到赫尔城后的种种,告诉她,我活的很好,一切都很棒……”
希里安沉默。
“我曾和几位关系好的同事,稍稍提及过这些事,安雅通常会和你一样,保持沉默,然后拥抱我,其他人则安慰说,都结束了,没必要再纠结了……”
“没有结束。”
希里安突然说道,“戴林,这件事从未结束了,就像你仍坐在那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从未离开。”
戴林缓缓地放下了双手,死水般的眼瞳对上了希里安那双冷漠的眼睛。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都从对方的身上,嗅到了熟悉味道,见到了似曾相似的影子。
“哈哈。”
戴林干笑了两声,犹犹豫豫道,“很奇怪啊,希里安,真的很奇怪啊。”
“按理说,复仇本该是酣畅淋漓的一场宣泄啊,就像积压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把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愤恨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
可实际上呢?”
戴林攥起拳头,随意地挥了两下。
“是啊,真奇怪啊,我明明是来复仇的,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呢?”
他想不通。
“我时不时仍有那一日的感觉,一种古怪的疏离感缠上了我。
我无法理解发生在眼前的事,就连整个世界,我都觉得如此陌生,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而又冰冷的谜团,而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永远也无法穿透的迷雾。”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难以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
轰轰隆隆的余音从光炬灯塔的深处传来,也不知道哪座设施正在运行,四面八方都随之震动了起来,掉下阵阵铁锈残渣。
希里安平静道,“比起你所谓的陌生,我更多是觉得一种距离感。”
戴林好奇地打量着他,“距离感?”
“我们和世界就像一对闹掰了的朋友,心生了隔阂,产生了距离,于是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没了归属,孤立在外。”
“大概吧。”
戴林没听太懂,但也不纠结,他是个正常人,而希里安是个天生杀人狂。
正常人理解不了天生杀人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更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等我恢复理性,可以重新思考时,我回到了赫尔城,至于那些麻烦事,都是安雅帮我处理的,我很感谢她。”
希里安提问道,“也就是在那时,你理解了安雅,并爱上了她?”
“我不知道。”戴林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不太能理解这个世界,更不要说,理解我自己了。”
“之后我和安雅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不知不觉间,我变得离不开她了。
我逐渐意识到,最开始,我因安雅的出身,把对母亲的恨意转嫁给了她,但随着这一切的和解,我又好像把弥补悔恨这件事,落在了安雅的身上。”
希里安评价道,“这对安雅很不公平。”
“所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取得了她的原谅。”
“难怪局里的人都这么看你。”
“哈哈哈,别嘲笑我了。”
笑声过后,戴林自言自语道,“我不清楚我究竟是爱上了安雅,还是把她当做一种精神寄托、一种情感上的补充。
但这种事不重要,不是吗?反正我连自己也没搞懂。”
戴林仔细剖析了自己的人生,将其坦诚地展现在希里安的面前。
“你呢,希里安,你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我不像你那样,充满了复杂的情感纠葛,仅仅是有人毁了白崖镇,杀了我爱的所有人,而我正追查他们的下落,赐予他们极致的痛苦……就这样,简单的就像加法公式一样。”
戴林继续追问道,“你很平静。”
希里安不以为意,“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人没了心和肺可活不下去。”
“也许吧。”
戴林仰起头,又望向下方,无论他看向哪个方向,有的只是滚滚的云雾。
“有时我仍会梦见那间小屋,我在一道道门廊间奔跑……明明我住在那里时,它小的只能容纳我和母亲,可在梦里它巨大的犹如一座迷宫,我从未寻到过出口。”
戴林勉强地形容道,“后来我想,它不是迷宫,无论如何迷宫都是有出口的,但悔恨没有出口,更无解脱。”
“悔恨吗?”
希里安想起努恩的话,此刻他本该觉得悲伤才对,但内心却空荡荡的。
希里安很平静。
于是,他依旧平静地说道。
“我觉得,我也一直活在悔恨里,只是我很少抬头,忘记了它的存在,于是我们就这么相安无事了。”
希里安仰起头,想寻找那柄名为悔恨的悬颅之剑,可除了云雾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谈话差不多该结束了,戴林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被吹得有些僵硬的身子。
他点燃了不知道第几根香烟,吞吸了几口后,突然说道。
“莱斯莉。”
见希里安疑惑的目光,戴林解释道。
“她说,她的母亲为她取名莱斯莉,她讨厌这个名字,有时候听起来就像莱斯利,一个男人的名字……可她又说,这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了。”
“嗯。”
希里安简单地回应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去看看塔尼亚还活着没。”
“好。”
在这不可逆转的存在事实下,两人都产生了相似的感觉——既然悲伤无法改变现实,那么平静反而成为对存在本质的回应。
于是,荒诞的平静将他们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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