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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施密特博士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只被扔进离心机里的玻璃瓶,在一瞬间被粉碎成了亿万片闪着惊恐光芒的碎片。“不……不!NEIN!”他发出一声介于尖叫与呜咽之间的、完全变形的嘶吼,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踉跄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没有瘫倒在地,“你疯了!Du bist verrückt!你是个疯子!我……我是汉斯·施密特!整个上海滩都知道顾鹤年在找我!我的脸就在报纸上!他会一眼就认出我!我一走进那间屋子,不,我一踏进那座公馆,就会被他的保镖打成一滩肉泥!”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他指着自己的脸,又指着苏砚秋,语无伦次地控诉着:“而你!你让我去当什么通信专家?我对电话的了解,仅限于拿起它和放下它!我会被他撕碎的!他会像……像他书房里那头老虎标本一样,把我活活撕碎!”
面对这即将崩溃的盟友,苏砚秋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在观察一头即将失控的野兽,评估着它最后的理智还剩下几分。
“你说的都对。”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汪不起涟漪的深潭,那平静,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汉斯·施密特博士,如果走进那间书房,他会在三秒钟内死去。所以,明天走进那里的,不会是他。”
她迈步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施密特脆弱的神经上。
“晚秋。”她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林晚秋立刻会意,从一个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锋利的理发剪、一瓶黑色的染发剂、一副厚重的老式黑框眼镜,以及一小盒……用在京剧舞台上的、可以改变面部轮廓的塑形腻子。
“从现在起,汉斯·施密特博士已经死了。”苏砚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活着的,是海因里希·穆勒先生。一位五十多岁、性格孤僻、对技术有着偏执狂般热爱的、全德国最顶尖的通信安全顾问。他看不起所有非德国制造的机械,他鄙视所有不懂技术的外行,他傲慢、刻薄,但业务能力,无可挑剔。”
她将那副黑框眼镜,戴在了施密特因为恐惧而瞪大的眼睛上。“穆勒先生的发际线很高,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思考那些凡人无法理解的电路图。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且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右边眉毛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在实验室里被飞溅的焊锡烫伤的,他视之为荣誉的勋章。”
林晚秋已经开始动手,剪刀在她灵巧的手中翻飞,施密特那头标志性的金发,一缕缕地落下。
“至于专业知识……”苏砚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记住几句德语。比如‘Diese alte Leitung ist ein Albtraum’(这老化的线路简直是场噩梦),或者‘Die dielektrische Konstante ist instabil’(介电常数不稳定)。然后,用你最不屑的眼神,看着那部电话,仿佛它是什么史前文明的垃圾。”
她将一张纸,拍在施密特面前的桌子上。上面,是林晚秋连夜画出的、西门子电话的内部结构简图,旁边用德语和中文,标注了每一个零件的名称。
“这是你的剧本。你只需要,按照剧本,演好你的角色。”
“演……演戏?”施密特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跟上她的逻辑。
“人生就是一场戏,博士。”苏砚秋的目光,穿透了那副眼镜,直刺他灵魂深处,“你以为你是在为科学献身吗?不,你过去二十年,一直在为顾鹤年扮演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上帝’的角色。现在,你只需要换一个舞台,演一个不同的角色,一个能让你活下去的角色。”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着我,博士!你没有退路!你以为你现在拒绝,就能安全地躲在这里吗?一旦埃文斯暴露,我们所有人都会暴露!顾鹤年和日本人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我们!你唯一的生路,就是走进那间书房,走进那头野兽的巢穴,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德国贵族一样,优雅地、傲慢地,骗过他!”
施密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恐惧,依旧像潮水般淹没着他。但苏砚秋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也同时在他心中,划开了一道求生的、疯狂的口子。
陆景渊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从一个皮箱里,拿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像医生听诊器、却又多了一些刻度和旋钮的仪器。
“这是‘穆勒先生’的工具。”他沉声说道,“这是军用的线路干扰探测器。但我们做了一点小小的改造。当它靠近窃听器时,它不会发出警报,反而,会发出一阵极其微弱的、频率被设定好的电磁脉冲。这个脉冲,可以暂时屏蔽掉窃听器自身的信号,同时,让任何简易的探测设备,都显示‘线路正常’。”
他将仪器,塞进施密特冰冷的手中。“你只需要,用它,在电话周围扫一圈。然后,告诉顾鹤年,线路有轻微的接地不良,你已经用‘高频脉冲校准法’,帮他解决了。”
一个全新的身份,一套精心设计的台词,一份伪造的剧本,以及一件……拥有魔法般功能的道具。
这场骗局的每一个环节,都被设计得天衣无缝。
施密特看着手中的仪器,又看了看镜子里,那个正在被林晚秋巧手改造的、越来越陌生的自己。他那颗被恐惧占据的心,竟然真的,被一种荒谬的、属于演员的使命感,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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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十点,顾公馆,书房。
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那头西伯利亚虎的标本,依旧用它那双空洞的玻璃眼珠,冷冷地注视着房间的中央,仿佛在等待一场好戏。
顾鹤年坐在他的王座——那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桌后面,双手交叉,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三个人。管家,惊魂未定的埃文斯,以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德国男人。
那个男人,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发际线高得惊人,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口系得紧紧的。他脸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个古板的大学教授,而右眉上那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又为他增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他就是“海因里希·穆勒”。
施密特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能感觉到顾鹤年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他的脸上、身上,一寸寸地刮过。他几乎要当场跪下,承认一切。
但就在那一瞬间,苏砚秋那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不是施密特,你是穆勒。穆勒,从不畏惧任何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呕吐感,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埃文斯几乎要尖叫出声的举动。
他没有理会顾鹤年,而是径直走到那部电话前,用一种近乎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它,然后,用一口带着浓重柏林口音的、傲慢的德语说道:“Hermann,这就是你说的‘麻烦’?一部至少是十年前的老古董?”
他竟然直呼埃文斯的名字,语气熟稔而又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轻视。
埃文斯吓得魂飞魄散,但还是凭着最后的本能,配合着演了下去:“是的,穆勒先生。顾先生担心……线路的安全问题。”
顾鹤年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看着这个叫穆勒的男人,看着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一种是死人,另一种,是真正拥有绝对实力、并且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顶尖专家。
“穆勒先生?”顾鹤年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穆勒”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隔着厚厚的镜片,瞥了顾鹤年一眼,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你可以叫我穆勒。先生?我不是你的先生。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喝茶的。”
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工具箱,那里面,摆放着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奇形怪状的德制工具。他拿出那个经过改造的“探测器”,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他开始工作了。他先是检查了墙壁上的接线盒,嘴里念念有词地吐出几个陆景渊教他的、关于“信号衰减”和“串扰”的专业词汇。然后,他将那只“听诊器”,缓缓地、一寸寸地,靠近了那部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电话。
施密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他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肌肉,让那颤抖,看起来像是一种因为极度专注而产生的、微小的职业性抖动。
当探测器靠近听筒下方,那个隐藏着窃听器的位置时,施密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仪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施密特按照计划,按下了仪器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按钮。一股无形的电磁脉冲,瞬间笼罩了那枚窃听器。
他将探测器移开,然后,用一种像是发现了什么愚蠢错误般的、鄙夷的口吻说道:“找到了。果然是我想的那样。”
顾鹤年和埃文斯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的身上。
“什么问题?”顾鹤年沉声问道。
“问题?”穆勒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问题就是,你们这里的空气,太潮湿了!这么精密的设备,怎么能放在这种没有恒温恒湿控制的环境里?线路的接地端,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氧化,导致了微弱的静电噪音。外行人听起来,就像是‘杂音’。”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把小小的螺丝刀,拧开了电话底部的一个盖板,对着里面一根看似无关紧要的铜线,假模假样地刮了刮,又用一块绒布擦了擦。
“好了。”他重新盖上盖板,将工具收回箱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已经帮你们处理了氧化层,并且用脉冲信号,重新校准了接地电阻。至少在下一次黄梅天到来之前,它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
他看了一眼顾鹤年,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客户。“至于‘安全’,顾先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从物理层面,这条线路,现在比法租界总董办公室的还要干净。”
他说完,甚至没有等顾鹤年回话,便径自拎起工具箱,对埃文斯说道:“Hermann,我的工作结束了。账单,我会寄到你的诊所。我讨厌这个地方的潮湿味道。”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傲慢到了极致,也专业到了极致。
顾鹤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德国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部似乎真的变得“干净”了的电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名状的光芒。
他被骗了吗?还是说,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这个叫穆勒的男人,无论是他的姿态、他的言语,还是他那套无懈可击的专业说辞,都完美地符合了一个顶尖德国技术专家的形象。
或许……真的是线路老化了吧。
当埃文斯和“穆勒”走出书房,当那扇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施密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瞬间被抽走了。他的双腿一软,若不是埃文斯在旁边死死地扶住他,他会当场瘫倒在顾家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窗外那明媚的、却又带着血腥味的阳光,第一次,感觉到了“活着”的、令人战栗的真实感。
他刚刚,与一头最凶猛的野兽,在它的巢穴里,共舞了一曲。
而他,没有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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