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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腊月。天气一日愈一日的寒冷起来。
临江府。
一夜之间北风吹袭,霜雪突降。
到了清晨时分,触目所及,天地之间已是一片银白素裹。
南水门。
即使是这寒冬时节,码头上依旧是人声鼎沸,喧嚣直上云霄。
力工们扛着大包吆喝着号子,呼哧呼哧,往来搬运。
一些豪商则穿着厚厚的皮裘,揣着暖手炉,身边簇拥着仆役看着力工们干活,时不时跺跺脚,间或夹着几声呵斥。
城墙上,巡守士卒换上了厚实些的衣物,外面罩着棉甲或皮甲,一个个手握刀枪,眼神锐利的四下扫视。
洪元一声令下,陶公望,钱善之等人自然不敢违抗,很快就对金汤营和漕帮进行了整合。
足足从金汤营踢出去了三四百人的老弱和混子,又从漕帮补充精锐进去。
这新编的‘镇海军’战力提升了多少,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只是被陶公望等人整治一番后,军纪为之一肃。
玉带河上雾气氤氲。
大大小小的客船,货船,渡船云集,帆影交错之间,蜂拥而来。
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富商大户,也有不少佩刀带剑的江湖武人,当然更多的还是为生计奔波的平民,行色匆匆的穿行于码头上。
更有二十几艘漕船在漕运官指挥下,停泊于指定的水域。
在这一片杂乱的喧声中,一艘装饰得还算雅致,挂着‘锦州罗氏’灯笼的客船上,一个身穿锦缎袍服,腰悬玉佩的年轻公子哥儿紧皱眉头。
于他身边,还立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也是一身华贵绸袍,同样耷拉着一张脸,唉声叹气。
锦州与溟州毗邻,这一老一少所出身的罗家,于锦州也算是个中等豪族。
近年来,罗家耗费了极大心力和物力,好不容易才在最近打通了魏家,向家的关系,与这临江府两大豪门达成了生意往来。
忙活了这么久,到现在也不过跑了两趟货罢了。
今次是第三趟。
想到这儿,年轻公子一头撞入玉带河的心思都有了。
他在家族中极力卖乖讨巧,讨得了长辈欢心,这才拿下了这趟押货的主导权,就是想借此在族内更进一步。
可人还在半途,已然听得了临江府剧变的消息。
现下向家已灭,魏家老爷子据说投了那卧虎庄宋应龙,可根据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境况也不是太好,似乎被卸磨杀驴了。
怎么办?
罗姓公子手按额头,心绪杂乱。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
鉴于前两次的成功,罗家这次整整装满了五十艘的货物,其中林林种种的物品多达上百类。
一旦无功而返,其中损失和责任都得他来背,在族中可谓前途尽毁了。
正因如此,即使半道获知消息,罗姓公子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魏家经历这场动荡,也不知怎样了,还能不能搭上线……不!还是希望那位宋庄主好说话一些。”
罗姓公子心中默默想着,转而看向了身边的绸衣老者,问道:“三叔,你对那卧虎庄宋应龙了解多少?”
“哎!”绸衣老者苦笑一声,正要说话,忽听得一声嘹亮的吹号声响起,迅速传荡开来。
水雾弥漫的玉带河上,又有七八艘大船劈波斩浪而来,高高的旗帆于风中飘扬。
伴随着这声号角,码头上一个身穿棉甲的小将跃身而起,一边奔跑,一边吹响了哨子。
哨音响彻于码头上,引得那些商旅,江湖客不由自主投去目光。
只见那小将飞快汇聚起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呼喝起来:“盟里的船队到了!快!让其它船都把道让出来!”
其麾下士卒立刻行动起来,挥舞着旗号,厉声呵斥着那些原本停泊在主航道上的客船,商船。
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各色船只在水手们慌乱的操控下,好似羊群般被驱赶向了两侧。
虽引起了阵阵骚乱和此起彼伏的不满声,却没有谁站起来反抗,眼睛纷纷投向了那支船队。
临得近处,已然能瞧清那一面面旗帆上的‘镇海’二字。
码头上,各色船只上的豪族商贾们固然是神情凝重,那些武人无论老少男女,在瞧见旗帆上的‘镇海’字样时,面上也浮现出了敬畏神色。
相距临江府大变,迄今已有二十余日了,而今谁不知道这临江府乃至整个溟州,近段时日最为轰动的风云人物是谁?
神狱枪主!
镇海龙王!
全都只指向了一个人,洪元!
当初于金明坊窥探明光别院一战者,除了各方探子,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其中就有一位极有威望的武林名宿。
这人观战之后,脸色惨白,只给众人吐出了四个字的评价:神威如狱!
就此,洪元那‘无双无对,惊鸿一枪’的名头,变成了‘神狱枪主’,迅速传开。
又因他将漕帮和原金汤营整合为一体,化为镇海盟,故而又有‘镇海龙王’之称号。
到得此时,洪元的名头早不局限一府之地,已然广及溟州,甚至随着时间发酵,逐渐传到其余州府。
论威势,即便是挟卧虎山庄之声威的宋应龙也要逊色不少。
哪怕论地盘,宋应龙占了十县之地,而那位镇海龙王据说只要了清徐,阳泉两县。
可各方消息灵通的上层人士,早已听闻了宋应龙在那镇海龙王手上连番吃瘪,甚至被强压着不得不从黑铁镇退兵。
许多人就暗中嘀咕,这所谓‘镇海龙王’怕不是镇着宋应龙吧?
罗姓公子举目张望,眼见着几艘镇海盟大船愈发靠近,心头就是一动,转首看向了自家三叔。
却见绸衣老者也同样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视,都生出了相同的想法。
要不,去寻镇海盟合作试试?
溟州,平康郡。
“神狱枪主?镇海龙王?”
大雪覆盖山峦,举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崖壁,山间楼阁,亭台,树木均被积雪包裹,辉光映照下晶莹剔透。
身穿月白道袍的青年却少见的无心欣赏,喃喃自语了一声,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容上亦是泛起了一抹惊异。
躬身候在一边的崔明崔先生,更是抑制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原本在他设想中,那位伏虎门的‘幼虎’洪元,在临江府几方大势力天价悬赏之下,纵然能活下来,也得被逼得狼狈潜逃。
琼花武会将近,降龙门事务也是繁多,崔明作为门中执事之一,也不可能将太多心思放在那一只‘幼虎’身上。
直到前不久忽然想起,才命人去搜集情报。
待得近日消息传回,他扫了一眼,整个人眼珠子都快被震得凸出来了。
崔明只觉得匪夷所思。
那洪元非但未逃,反而逆势而上,一人一枪杀穿了所有前来阻路的武人,更于双龙峡之中,一战击杀雷猛,韩顶天两位入微宗师。
继而一人之力降服漕帮,入主其间。
看到这儿,已然足够惊悚了,偏偏后面还有更让他心惊胆战的信息。
那人数日之后又提枪入府城,一枪杀穿郭家,花家两千士卒,取两大豪族掌舵人首级,随后与宋应龙分割一府之权。
这……
崔明就感觉自己自打从阳泉县回来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魔幻了。
“神霄公子……”崔明目中泛起忧色,看向了张神霄。
即使对张神霄再是敬仰,可面对洪元那夸张的战绩,他也免不得心神动摇。
神霄公子能不能做到一战杀死两位入微宗师?
能不能一己之力击溃两千士卒?
这些疑问在他脑海中一次次涌现,难以抑制。
过得片刻,方听得张神霄淡淡道:“你在担心?担心我会败给那洪元?”
“属下……”
未等崔明答话,张神霄已自顾自道:“我本以为龙虎之争再无悬念,我的对手只有溟州三大派,没想到伏虎门这一代一次次给我惊喜,这已经不是幼虎了,而是插上双翼,飞天起势了。”
张神霄手中展开一张纸笺,正是关于洪元的种种信息,他轻轻一抖,纸笺便化作点点尘灰散入风中。
“你忧心也不无道理,因即便是我,也不敢说有完全把握。”张神霄悠悠一叹,忽然道:“崔明!”
“是,属下在!”
“回去禀告我师父,告诉他,我下山历练去了,来年三月,龙渊府琼花会上我自会露面。”
崔明面色一紧,已瞧见张神霄摆了摆手,衣袍猎猎作响之中,有清脆的鹤鸣之音响彻。
其身形宛似一只云空飞鹤,忽然轻飘飘掠身而起,自半山腰一落而下。
崔明朝前扑走几步,只见得一朵白云快速飘走,倏忽之间已然没了影踪。
龙渊府。
两岸堆雪,龙脊江上画舫如林,丝竹管弦之音不绝如缕,众多娇艳女子与豪富权贵穿行其间,欢笑之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间画舫上,温暖如春的厢厅内,一个半敞开衣襟的青年人将头枕在一名美丽女子修长柔嫩的大腿上。
其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时不时张开嘴巴,接受女子投喂的果脯酒水。
过得好半晌,厅外忽然响起沉闷的脚步声,紧接着厢房门被推开,两道人影迈步而入。
这两人穿着一身锦绣华服,年龄都约莫四十岁左右,其中一个相貌方正的中年瞥了青年一眼,便是哼了一声:“想不到‘谢家宝树’约我等议事,竟将地点设在这等地方。”
青年轻笑一声,慢悠悠坐了起来,一手揽住女子腰肢,在其樱唇上轻轻一点,逗得女子娇声连连时,又是挥了挥手,让其退下。
这才不疾不徐的长身而起,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慢条斯理道:“这种地方怎么了?有好景,有美酒,更有懂得疼人怜人的美人儿,两位世叔莫告诉我你们从没来过,那我谢灵均反倒会瞧不起两位了。”
话音落时,他衣衫已然整理妥帖。
厅中两名锦衣中年就觉得眼前一个恍惚,先前那一个浮浪子莫名就是一变。
人还是那个人,衣服还是那件衣服,可偏偏气度已然大变。
一身素青襕衫,身形修长如玉树临风,迎着二人微微一笑,更是眉眼蕴秀,神光内敛,面容清隽难言。
方今天下,南方多世家勋贵,北方出军头。
南方世家豪门又以八家为尊,其中三家自溟州孕育而出,而这谢灵均正是江陵谢氏子。
亦是谢氏年青一代中最为出类拔萃者,有着‘谢家宝树,芝兰毓秀’之称。
厅中两名锦衣中年,身份同样不简单,出自溟州另外两大世家金都陈氏,龙渊王氏。
溟州繁华甲于天下,向来是各方势力窥视的焦点。
各大诸侯国,其余五大世家乃至北方军头,以及诸多淫祀邪神教派都不会放过这块巨大的肥肉,或明或暗的在溟州安插人手,培植势力。
可正因为势力过于繁杂,多方掣肘,反而难以施展开来,真正能决定溟州大势的仍是本土派。
世家权贵之中以江陵谢氏,金都陈氏,龙渊王氏三家为首,武林中以花溪剑派,金刚寺,玄冰宗三派为尊。
三大世家,也只有王氏崛起于州城龙渊府,但另外两家自也不会放着州城不管,纷纷派出家族中的杰出人才坐镇州城。
三家既有明争暗斗,也会时常联合,比如压榨其余府县,收取税赋的时候。
陈,王两名中年人仔细打量着谢灵均,见其一瞬之间好似脱胎换骨,也是心头一凛。
以往谢家派驻州城的当家人也是和他们一般年纪,今次换了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两人本想着来个下马威,此时一观其气度就息了念头。
‘谢家宝树’名不虚传。
“好了,灵均贤侄,我等事务都很繁忙,就别耽搁时间了,直入正题吧。”两名锦衣中年面对谢灵均坐下,王姓中年先行开口。
“的确如此,与两位世叔谈好之后,我还得与风花雪月四位姑娘畅聊谈心,确实没多余时间与两位浪费。”
谢灵均一手仍旧握着那本书,目光不转,另一只手则是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一下,清脆声音传出。
未几,一个随从捧着个盒子走了进来,行礼之后,搁置于桌上。
谢灵均一手将盒子推向陈、王二人,一边道:“这是宋应龙呈上来的文书和账册,其中文书是向中枢请封为‘临江知府’,账册是该缴纳的赋税,与往昔向家,魏家时一应相当。”
陈姓中年冷哼一声:“他倒是识趣。”
大胤中枢失势,天下各州府割据势力纷纷崛起,可同时八百年天下,大胤屡衰屡兴,其天命也早已深入人心,仿佛日月一般亘古不动。
天下亿万众生早就习惯了大胤的存在,天命永存。
是以真正有野望的人,夺取州府之后,反而会向中枢请封。
那些直接掀桌子,明晃晃说造大胤反的人反而极少,多是草莽匹夫或者淫祀教派,一个没脑子,一个反正得不到大胤认可。
王姓中年笑道:“宋应龙得了十县之地,地盘可比向家,魏家时大多了,可财货却只交与两家相当的,他仍是占了大便宜。”
谢灵均道:“所以这请封文书不予投递中枢?”
“不!帮他递交了。”王姓中年摇头。
“可。”陈姓中年也点头,旋即目光闪动:“除了宋应龙之外,那位神狱枪主呢?此人崛起之快,成名之速,溟州几十年不见此等人物了吧?便是陈某人近段时日,耳朵也听出茧子来了,可惜了韩顶天,陈某本还想招揽其为客卿,奈何不识抬举。”
“死了个溟州第一枪,换了个神狱枪主,哪点可惜?”王姓中年半点也不在意,笑道:“风传此人年不过二十,丰神俊秀,天姿无双,王某倒是很想见一见,他的文书呢?”
谢灵均目光落到书上,头也不抬:“没有!”
陈、王二人眼神一凝,投向了谢灵均,可后者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过得片刻,王姓中年才笑了一声:“果然是少年成名,年轻气盛,但此人占了半座府城和两县之地,不给你我三家一个说法,委实说不过去,灵均贤侄,你怎么看?”
谢灵均点了点手中书册,淡淡道:“我坐着看。”
陈、王二人对视一眼,陈姓中年忽然道:“灵均贤侄有‘芝兰毓秀’之称,当今天下年轻一辈,堪与贤侄并肩者少之又少,不想与那洪元较量一番吗?”
谢灵均‘呵呵’一笑:“不想。”
陈、王二人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他们对洪元不给他们这等顶尖世家颜面,自然很是不爽,可对方的战绩以及各种信息也早就到了案头。
麾下幕僚团,对此人秉性也是分析了个透彻。
那真的是要对付,就得一击而中,不然就等着被无休无止的报复吧,偏偏其战绩之强悍,让身为顶级世家门阀的他们也感到棘手。
见着谢灵均年轻,想激将对方出手,没想到对方比他们还要稳。
“距离琼花之会,也就三个月了,既然如此,就等到时再来见一见这位人杰吧。”
到了最后,陈、王二人叹息一声,起身告辞。
临得出门,王姓中年又是回头瞟了谢灵均一眼,忍不住问道:“灵均贤侄,你瞧得是什么书?那般入神?”
谢灵均抬了抬头,将书页一合,封面迎向两人,笑道:“《射雕记》,一本刚从临江府传出的话本,其中故事颇为引人入胜,据说这书还是出自那位神狱枪主府上,啧!”
得到这意外的答案,陈、王二人面面相觑,但出了画舫就指使下人前去购买了。
画舫厢厅之内,谢灵均优哉游哉的仰躺着,口中啧啧感叹:“天下五绝,东西南北中,为什么我以前没想到呢?我得多宣传一二,让那些江湖人也去争名排次。”
他正自感叹时,忽有两名随从匆匆而入,禀告道:“公子,你要找的那物事已经有眉目了。”
谢灵均慵懒的神情一扫而空,目光骤然凛冽:“何处?”
“兴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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