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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三官儿又道:“舅老爷!您老真是……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通身的气派,这清正廉明的风骨,甥儿活了这些年,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说过!今日能沾亲带故,实在是祖坟冒了青烟……”他搜肠刮肚,恨不得把所有好词儿都堆砌上去,那马屁拍得又响又空,甜得发齁,浮夸得如同油锅里捞银子——烫手又晃眼。
林如海听着这“宗亲外甥”嘴里蹦出的奉承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些话,粗糙、直白、毫无养分,听得人耳根子发腻。倘若他不开口,倒还不显,他这一开口,反倒把旁边那位的西门庆给衬了出来!
这人比人,高下之分,最是残忍不过——不需三日五载,往往只一个照面、一句对答、一场变故,便如冷水泼雪,霎时分明。
又恍若晒谷场,东风一来,瘪谷轻飘飘飞上天,饱实的谷粒反倒沉甸甸落在地上——是轻是重,是贵是贱,一阵风的工夫便现了原形。
林如海眼神左右一扫,此刻,这俩人的身份气度,倒像是生生调转了过来:
那西门大官人,虽一身富商打扮,行礼回话却沉稳有度,眼神里藏着精明却不露谄媚,腰杆挺直,竟隐隐透出几分世家子弟才有的持重与底气,倒像是那郡王之后该有的模样!
反观这正牌的“郡王之后”王三官,举止轻浮,言语浅薄,急切献媚之态活脱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家的帮闲篾片,只顾着在贵人面前摇尾乞怜,哪里还有半分宗室贵胄的体统?
林如海心中暗自摇头,目光掠过唾沫横飞的王三官,却在西门庆那沉静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西门大官人,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口才谋划,心有纵横。
想到此处林如海一时间起了招揽之心。
他收回目光,看着这朱漆门扉却已斑驳黯淡,阶前石缝里钻出丛丛衰草,在料峭春风中瑟瑟摇曳。
庙内古柏虬枝愈显苍劲,然枝叶间疏影横斜,漏下几点清冷天光,反添寂寥。
仰观“文武圣德”匾额,金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朽木,心头蓦地涌起一股宦海沉浮、世事变幻的苍凉。
这才又转头望向西门大官人:“你既无功名在身,可愿意”
话未说完,忽闻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着一声带着哽咽又极力压抑的清唤:
“父亲!”
三人齐齐望眼过去,只见绝世佳人已俏生生立于月洞门下。
王三官听到这竟然是舅老爷的女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西门大官人却面色如水,淡然望了过去,这便是林黛玉么。
深秋暮色里的林黛玉,活脱脱一枝叫霜露打透了的玉簪花,看着伶仃瘦怯,偏从骨缝儿里透出一股子缠绵勾人的肉意来。
她身上裹着蜜合色绫棉袄,本是宽松的样式,叫那秋风没眼色地一缠一裹,紧贴皮肉,倒把那身段儿勒得分外显眼——腰是一把子细溜溜的杨柳腰,仿佛掐一下就能断;可到了那臀儿腿儿处,却又不声不响地鼓胀起来,肉是肉,骨是骨。
漫步走过来时,行走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致。
下头系着条杨妃色绣菊花的棉裙,裙角儿扫过枯草,带起一阵子窸窸窣窣的响动。她身子骨弱畏寒,衣衫穿得厚实,反倒更添了几分禁得住细看、耐得住咂摸的滋味儿。
再看那张脸子:两腮冻得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冷艳得扎眼。嘴唇是淡白的,微微干得起了一层细皮儿,她无意识伸出舌尖儿一舔,顷刻间便水润润、亮盈盈的,透出一股子病西施的娇慵来。
一双天生的含情目,此刻水汽迷蒙,眼波流转间,孤高清冷,却又懒懒的,倦倦的,斜刺里递过来一丝儿凉浸浸的媚。
许是赶过来见父亲急了,几缕碎发湿腻腻地贴在汗津津的鬓角,衬得那张小脸儿白得透亮,白得易碎,活脱脱一件精雕细琢的琉璃美人灯。
在大官人眼里,这等病娇颜色,教人看了一面想远远供着怕磕碰了,一面心里又像有只猫爪在挠,恨不能抱在怀里压在身下一把揉碎了,看她零落成泥碾作尘,才解了那心尖儿上的痒。
林如海心头猛地一酸,那酸气直冲上鼻梁,眼眶子登时热辣辣地。他三脚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口中连声道:“我的儿!我的玉儿!你……你怎地撞魂似的寻到这等冷僻地方来?这贼风飕飕的,仔细冻坏了你这身子骨!”嘴里说着,手上激动得哆嗦着,忙不迭就去解自家那件斗篷,却急得那系带都打了死结。
大官人上前一步伸手帮忙解开,林如海望了过去,对着大官人点了点头,赶紧拿着斗篷给黛玉披上。
黛玉却轻轻摇头,只上前紧紧攥住父亲的一片衣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她微垂螓首,声音细若蚊蚋,却又字字清晰:
“女儿听说父亲到了京里,便一刻也等不得……想着父亲或许会来这里看看,果然……”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又低低道:“这庙,倒比女儿初来时,更显萧索了。想是连神灵也厌烦了这京城里的腌臜瘴气,懒怠显灵,只顾自家打盹儿去了罢?”
“玉儿可是在贾府受了委屈?”林如海听她话中有话,知她心思细腻敏感,必有缘故,遂引她至庙侧一处稍避风的回廊下坐了。廊下石凳冰凉,黛玉却浑不在意,只抬眸望着父亲,那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两点晶莹,在眶中盈盈欲坠,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父亲,”黛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琴弦,“女儿在……在那边府里,一切都好。老太太慈爱,姐妹们和睦。”她刻意略过“贾府”二字,只以“那边府里”代称,其中疏离之意,林如海岂会不明?
“只是……”黛玉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贝齿轻咬下唇,仿佛在斟酌如何开口,“只是那府里的规矩,层迭繁复,竟如一张无形的大网。行一步路,说一句话,皆有无数眼睛瞧着,无数耳朵听着。”
“晨昏定省,一丝儿错不得,宴饮游乐,一毫儿意兴也由不得自己。连园子里开什么花,廊下挂什么鸟,似乎也暗含着规矩体统,稍一逾矩,便成了不懂事的笑话。”
她抬眼望了望庙宇飞檐上寂寥的天空,又看了看父亲关切的面容,声音愈发低柔,却字字锥心:
“女儿这颗心,原是那琉璃盏,在家时虽也易碎,到底是摆在明净处,透亮自在。如今入了那锦绣堆,倒像是被收进了重重迭迭的锦匣里,纵是捧在手心,也是隔着绫罗绸缎,闷得透不过气来。一举一动,都怕惹人闲话。纵有万般思绪,千种情肠,也只能深埋心底。”
“有时节,夜静更深,孤零零对着一盏如豆残灯,听窗外竹叶儿被风吹得飒飒乱响,那声响钻进耳朵里,竟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远……恍惚间,只当自己还在扬州咱们那小院子里,父亲在灯下批阅那没完没了的公文,女儿就偎在您旁边,习字,读书……那光景……”
黛玉说到此处,喉头猛地一哽,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强撑了许久、悬在睫毛尖儿上的泪珠儿,终于再也挂不住,“吧嗒”一声落在袄子上,立时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像开了一朵凄冷的泪花。
林如海听得心如刀剜,又似被滚油煎着。眼见女儿那张原本就清瘦的小脸,此刻更是苍白得没一丝血色,身子骨单薄得风一吹就能倒,偏还强撑着那点硬气不肯垮下,这叫他这当爹的心,如何不碎成齑粉?
他深知女儿心性孤高洁净,落在贾府那等钟鸣鼎食、规矩比天还大、底下却暗流汹涌的深宅大院里,那份孤寂与煎熬,可想而知!
他颤巍巍伸出手,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顶心儿哄一哄,可手伸到半空缩回手来,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满是无奈与酸楚:
“玉儿……为父……为父又何尝愿意将你孤身送入那府里去?奈何你外祖母……自你母亲去后,思女心切,怜你年幼失恃,一封封书信,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定要将你接去膝下承欢……她老人家,当年是最疼你母亲的视若掌珠……”提及亡妻,林如海的声音更低哑了几分,眼中掠过深切的痛楚与怀念。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似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才又续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疲惫:
“为父……身在宦海,这巡盐御史的担子,盐务冗杂,风波险恶,更兼圣意难测,委实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将你托付外家,原想着骨肉至亲,深宅大院,总强过跟着我这般……颠簸劳碌,担惊受怕。只盼你能得外祖母庇护,平安喜乐……”
他看向黛玉,眼中满是愧疚与疼惜,“如今看来,竟是我思虑不周,反倒让你受此委屈。我儿,你……莫要怪罪为父……”
黛玉听着父亲这番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皆如重锤敲在心坎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滚落,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父亲!您说哪里话!女儿岂敢,又岂能……有半分怪罪之心!”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林如海:“女儿知道……知道父亲的难处,知道老太太的慈心……这一切,皆是命数使然。”
她哽咽着,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只恨……只恨我是个福薄命苦的可怜人!若母亲尚在……我们一家三口,纵是随父亲宦海浮沉,女儿心中亦是甘之如饴……何至于成了这寄无根浮萍,离枝落叶……”
最后几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溢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自伤。她再也说不下去,将脸埋在父亲臂膀间,瘦弱的身体无声地抽动起来,那压抑的哭泣,比放声痛哭更令人心碎。
“我的儿!苦了你了,你外祖母家,侯门深得紧呐,一脚踏进去,便是万丈深渊,为父岂能不知你度日如年?只盼你,千万要顾惜着点自己这副身子骨,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太过较真,钻了牛角尖,白白伤了自己。得空时,多去那园子里走动走动,散散心,寻姐妹们说说闲话儿也好……”
这话说得软绵绵,他自己听着都觉无力,寄人篱下,多少委屈,许多事身不由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黛玉感受到父亲的疼惜与无力,心中酸楚更甚,却不愿父亲过于忧心,忙用帕子拭了泪,强自展颜道:“父亲放心,女儿省得。老太太待我极好,姐妹们也都和气。方才只是……只是见了父亲,一时情难自禁,说了些糊涂话,父亲莫要当真。”
林如海只觉得心如刀剜,喉头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过庭院,吹动衰草,拂过古柏,檐角铁马发出几声呜咽般的低鸣。
卷起阶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传来几声寒鸦的啼叫,更添凄清。
庙宇的寂寥与京城的繁华,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背景,衬得这相拥而泣的身影,愈发孤清可怜。
这父女二人重逢,情难自抑,说的俱是掏心窝子的私话,一时竟忘了周遭还有人,纷纷泪如雨下。
西门大官人自是懂礼乖觉,见此情景,耳朵虽张得老大竖起支棱着,却转了身背过去,负手佯装眺望那庙宇飞檐上灰蒙蒙的天空,只留个宽厚的背影,半句不敢插言打扰,只当自己是庙中摆设。
可偏偏还有个不知礼的在这。
父女二人心头沉甸甸的,正自相对无言,万般愁绪堵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偏生就在这当口儿,一个油滑滑、带着几分讨好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斜刺里插了进来,像根搅屎棍子,猛地捅破了这悲凉的沉寂。
“舅老爷!林姐姐!”只见那王三官儿搓着手,脸上堆着十二分的殷勤笑意,凑上前来。他方才缩在廊柱后,早听得心痒难耐,此刻觑着个空子,便舔着脸笑道:
“您二位骨肉至亲,今日重逢,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只是……方才听舅老爷忧心林姐姐在那府里头憋闷,听得小侄我这心里头,也跟着揪揪着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儿!”
林如海和黛玉被打断了私语,俱是一怔,呆呆的望着这自来熟贴上来得王三官儿。
“舅老爷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林姐姐,”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何不……嘿嘿,何不就让林姐姐得空时,多来我们府上走动走动?散散心,解解烦忧!您有所不知,我们府上人口极是简单,除了我这一个不成器的,阖府上下俱是清净女眷!”
“我母亲最是慈和怜下,见了林姐姐这般神仙似的人品,必定疼惜得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他生怕分量不够,又急急补充道:“姐姐来了,只管自在!想吃什么,玩什么,或是想寻个清净地方看书习字,都使得!绝不像那深宅大院,处处是规矩框着,步步怕人瞧着,憋闷煞人!保管让林姐姐待得比在那边府里……顺心百倍!”
他望着林黛玉拍了拍胸脯:“姐姐来了便是我王三儿的第二个亲娘老子!我王三官儿对天发誓,必定把林姐姐当活菩萨供起来!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丝儿忤逆!想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只要姐姐一句话,我王三儿跑断腿也给您弄来!!”
王三官儿看着呆滞的林家父女,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再者说了,舅老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府上,好歹也是正儿八百的郡王府邸!虽说如今落寂了些,不敢说比肩那贾府,但日常的吃喝用度,四季的衣裳首饰,绝不敢委屈了林姐姐半分!必定是拣那顶顶精细、时新、合姐姐心意的来!”
他顿了顿,生怕林如海顾虑黛玉出门不便或安全,又急忙拍着胸脯打包票:“姐姐若是嫌府里闷了,想要出门散心,或是去庙里进香,或是逛逛市集,那更是便宜!府里多得是妥帖稳重的丫鬟婆子跟着伺候,里三层外三层,保管周全!”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天大的倚仗,眼睛一亮,朝着旁边负手望天的西门庆努了努嘴:“更何况,还有我义父他老人家护着呢!在这清河县一亩三分地上,只要我义父开口,那就是金口玉言比衙门还好用!林姐姐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保管没人敢不开眼,冲撞了姐姐的凤驾!”
西门大官人初听王三官儿插嘴,本欲呵斥。可听着听着,他先是一愣,随即那震惊之色迅速褪去,心中大喜!恨不得抱着他母亲林太太狂责罚之奖励之!
“妙啊!”大官心中鼓掌,果然千算万算,歪打正着,才是老天爷赏的饭!
王三官这正正是:射最歪的箭,中最肥的鹿!
精心布的局,常被一阵风吹散。胡乱出的牌,反能摸到至尊宝。这世间因果,从来不是直来直去的胡同,而是九曲十八弯的迷魂阵!
林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郡王府”、“林姐姐”砸得有些发懵。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转向父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困惑:“父亲……这位是……?”
林如海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目光掠过女儿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看着她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和病弱之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女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最深的牵挂。
贾府……终究是寄人篱下,规矩繁琐,看这个样子,女儿在那里,何曾真正开怀过?日渐消瘦的身影,半压抑的咳嗽,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本来有些不悦王三官儿不通礼法,打扰自己父女二人叙情,但看着他真挚的言语心念到是一转。
女儿的重要大过天!
“这小王招宣祖辈是郡王的门第……虽非顶级,却也足够显赫。虽说我儿去那里暂住有几分不合礼法,但他母亲是正经的三品诰命夫人,身份贵重。而且……毕竟也姓林,同是九牧林氏一支,这点宗族香火情分,总比外人强些,也不算得僭越了礼法。”林如海的心思飞快转动,利弊在心头激烈交锋。
若是这王招宣府真如他所说,府中具是女眷,又没那么多规矩,女儿若真能偶尔去走动,散散心,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时时看贾府众人脸色,未必不是一条权宜之计?总强过在那深宅大院里没得走动,郁郁寡欢,耗尽灯油要来的强……更何况,还可以让贾府其他女眷陪玉儿来此短住。
一念转瞬至此。
林如海这才回应起女儿询问,声音低沉地介绍道:“玉儿,这位……乃是郡王的宗亲子侄,论起来,也算是天潢贵胄之后。其母……姓林,”他顿了顿,补充道:“亦是出自闽地九牧林氏一脉,与我族倒也算得同宗。”
他话说到这里,不由得重重咳嗽了一声,像是要清掉喉咙里的浊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提醒的意味,对黛玉道:“咳……按着这层的宗族辈分……他唤你一声‘林姐姐’,倒……倒也算不得十分僭越。”
他话音刚落,那王三官儿这几日被大官人耳提面命、棍棒加甜枣地“调教”,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顺杆爬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他敏锐地捕捉到林如海口中那点微弱的“同宗”认可,又见林如海没有立刻严词呵斥自己刚才的孟浪,顿时如同得了圣旨一般!
王三官儿脸上瞬间绽开一朵巨大的、谄媚至极的笑花。他立刻朝着黛玉的就是一个深深的鞠躬:“林姐姐在上!小弟王这厢有礼了!姐姐日后有何吩咐,无所不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饶是林黛玉对这油滑纨绔厌恶,此刻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劲儿给堵住了嘴。
世家大族的教养刻在骨子里,对方此刻摆出的是“认亲”,顶着“同宗远支”和“郡王之后”的名头,若再疾言厉色,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不念宗族情谊了。
林黛玉勉强站起身来微微一福,算是认了,弟弟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完后虚虚那帕子遮掩住了那殷桃小嘴儿。
一对凋零媚目斜斜看过旁边身材高大的西门官人,怎么如此年轻就做了义父,如此打量一个陌生男人,黛玉觉得有些失礼,可她想要挪开目光又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不由得再看了两眼。
林如海则心中那点盘算,如同荒草遇风,一旦起了头,便止不住地蔓延滋长。他越想越觉得,与其让女儿在贾府那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日渐沉疴,不如……不如亲自去这王招宣府上看上一看!自己这做父亲的,举凡能为自己女儿带来一丝一毫快乐,哪怕再费周章也值得去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如海暗自思忖,“若这郡王府邸真如这‘外甥’所言,简单清净,没有贾府大院那般盘根错节、处处掣肘的腌臜事……倒也算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更紧要的是,得亲眼瞧瞧那位同宗的林夫人,究竟是何等人物?持家是否严谨有度?待人是否真如传言般慈和?若真是个明理持重的诰命夫人,念在同宗之谊上,或许……或许真能托付一二,让玉儿偶尔有个喘息之所?”
这念头一旦清晰,便压过了诸多顾虑。为了女儿,他这清流名士的清高架子,也得暂且放一放了。林如海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与犹豫彻底呼出。他脸上的挣扎渐渐敛去,看向那依旧谄笑着的王三官儿,缓缓开口道:
“三官……”
王三官儿正忐忑地等着,一听林如海开口,立刻如同听到圣旨般竖起耳朵,腰弯得更低了,脸上堆满十二万分的恭敬:“舅老爷您吩咐!”
林如海双手负背:“九牧林在天下开枝散叶,你我两家,既有宗族渊源,在京城脚下遇上也是难得。”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本来尚有几处旧地需再访一访。今日天色已是不早……”
“……左右顺路,若府上方便,”林如海终于说出了决定,“便到府上叨扰一杯晚酒,权当认个门庭,拜会一下令堂林夫人。也全了贤侄这份……同宗之谊。”
“轰!”
王三官儿只觉得脑袋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万万没想到,刚才还对他怒目而视的舅老爷,转眼间竟真的应允登门了!
“方便!方便!一万个方便!”王三官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差点原地蹦起来。他搓着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语无伦次地嚷道:
“哎哟我的亲舅老爷!您肯赏光,那是天大的面子!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我娘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您等着!您二位和义父且慢慢走着!我这就快马加鞭,立刻!马上!回府禀告母亲!让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务必把晚宴准备得妥妥帖帖,绝不敢怠慢了舅老爷和林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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