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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路益分别后,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仇恨与暴戾并未完全消散,只是在胸腔里沉沉地坠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没有立刻返回军营,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集子最边缘,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那是他和妹妹蓁蓁在父母双亡后,唯一的栖身之所,所谓的“家”。
越靠近那里,空气中的萧索与荒凉便越发浓重。集子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仿佛是两个世界。终于,那片熟悉的、长满了枯黄蒿草的土坡出现在眼前。
然而,预料中那熟悉的、歪斜的破旧木屋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焦黑的、坍塌的废墟。
断壁残垣胡乱堆叠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梁如同巨兽的骸骨,刺眼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处残存的土墙上还留着大火舔舐过的狰狞痕迹。野草从瓦砾缝隙中顽强地钻出,却又在秋霜中萎黄,更添几分死寂。
叶逍然站在原地,身体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木屋,没了。被烧了。
是意外?还是……钱家为了彻底抹去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连这最后的破屋也不放过?
一股比方才站在钱府门前更加冰冷、更加窒息的绝望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连最后一点承载着痛苦与微末温暖的实物,也消失了。他和蓁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据,正在被无情地抹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废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良久,他的视线艰难地从废墟上移开,缓缓转向庙宇后方。
那里,伫立着一棵老槐树。
与记忆中相比,它更加苍老了。主干粗壮却布满了深刻的裂痕与虫蛀的孔洞,巨大的树冠在秋风中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枯叶顽强地挂着,发出沙哑的摩擦声。但它依旧顽强地立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什么。
叶逍然迈开脚步,踏过焦黑的瓦砾和荒草,一步一步,走向那棵老槐树。
树下,有一小片被清理得相对干净的土地,没有杂草,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不大的土包。土包前,没有墓碑,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边缘圆润的青色石头。
这里,就是他心中认定的,妹妹蓁蓁的长眠之地。
他走到土包前,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块冰冷的青石表面,仿佛在抚摸妹妹沉睡的脸颊。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压垮的悲伤。
他就这样静静地蹲着,良久,才慢慢站起身,走到老槐树那粗壮裸露的树根旁,背靠着粗糙皲裂的树干,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同时看到那小小的土包,和远处那片象征着他所有痛苦源头的钱府轮廓——尽管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钱府高耸的院墙一角,以及那更加刺眼的、鎏金装饰的飞檐。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柄用布帛紧紧缠绕的青冥剑。
布条被一层层解开,露出了里面那截冰冷、黯淡、布满奇异纹路的断剑。没有锋刃,没有剑尖,只有一种沉寂的、内敛的杀意与不甘,与他此刻的心境共鸣。
他将这截剑骸,横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运转功法,没有试图去沟通那癫狂的剑灵,更没有去温养那枚“文心”。他就只是这样坐着,闭着眼,仿佛化作了一块与老槐树、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的石头。
脑海中,不再有刻意引导的回忆碎片,只有最原始、最纷乱的情绪在汹涌、碰撞、撕扯。
蓁蓁那瘦小的身影,穿着改自他旧衣的、依旧宽大不合身的破衣服,小脸总是脏兮兮的,却有一双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睛。她跟在他身后,用细细的声音喊着“哥哥”,会把捡到的、稍微完整一点的野果偷偷塞给他,会在寒冷的夜里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把冰凉的小脚丫往他怀里钻……
钱胖子那张油腻而狰狞的脸,带着狗腿子们刺耳的哄笑,抢走那三枚铜钱时得意的表情,拖着醉醺醺的身体走向木屋时那令人作呕的淫邪目光……
木屋里,妹妹蜷缩在角落,衣衫破碎,眼神空洞,如同被狂风摧残过的花蕾,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哥哥”……那幅画面,是他永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父亲叶青山沉默而坚实的背影,那双粗糙温暖的大手,那些融在行动里的朴素道理……“保护好妹妹”……
母亲病重时苍白的脸,剧烈的咳嗽声……
凌昭寒清冷决绝、如同赴死般的眼神……
路益那带着蛮横热情的拉扯,和那关于“十年中秋”的郑重的约定……
天心门柳慕云那轻蔑傲慢的冷哼……
青冥剑中那疯狂嗜血的诱惑低语……
还有怀中这截冰冷坚硬的剑骸,它所代表的毁灭与力量……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闭合的双眼之后,在他死寂般的外表之下,疯狂地翻滚、咆哮!
仇恨在嘶吼,催促他立刻起身,用最残酷的方式,让钱家血债血偿。悲伤在淹没他,让他只想永远坐在这里,陪伴着树下那孤独的土包,直至自己也化为尘土。责任在拉扯他,凌昭寒需要他,北境的战场需要他,与路益的约定需要他活下去。理智在告诫他,此刻冲动,不仅复仇无望,更会牵连凌家,辜负老将军的托付。力量在诱惑他,青冥剑的毁灭意志在低语,承诺给他碾压一切、快意恩仇的能力……
他像一个即将被撕裂的人,各种极端的情感和念头在他体内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战争。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仿佛失去了意义。
秋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身上,落在那冰冷的剑骸上,落在蓁蓁的坟头。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偏移,将老槐树和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他始终一动不动,如同真的化作了顽石。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个下午。
当最后一抹天光也即将被地平线吞噬,四周陷入一种朦胧的、蓝灰色的昏暗时。
叶逍然那紧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眼睫,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赤红暴戾,也没有了崩溃绝望的死寂,甚至没有了剧烈的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沉淀了所有风暴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没有去看膝上的青冥剑,也没有再看一眼那片焦黑的废墟。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无名的、小小的土包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依旧,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忏悔,没有告别,没有承诺。
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终于,他伸出手,将膝上的青冥剑残骸重新用布帛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好,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包裹完毕,他将剑骸重新收入怀中,紧贴着胸口。那里,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坚硬,以及……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他用手撑着身后粗糙的树干,有些艰难地站起身。长时间的静止,让他的四肢有些僵硬麻木。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棵苍老的老槐树,和树下沉睡的妹妹。
然后,他转过身。
没有再回头。
迈开脚步,踏着渐浓的夜色,向着平安集外,大军驻扎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了所有退路、只能向前的决绝。
仇恨,并未消失,只是被埋藏得更深,与悲伤、责任、承诺以及那冰冷的力量一起,沉淀成了他前行的基石。
今夜,他将回归军队。明日,他将奔赴潼谷关。
那里,有他的路,有他需要守护的人,也有他……必须面对的宿命。
路益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无论前路有什么困难,我相信我最好的朋友叶逍然,一定一定,可以做到从容面对,当然了,比起我肯定要差上许多。
前路漫漫,你我当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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